时事论坛第137集:无法忘却的记忆

主持人:观众朋友大家好,欢迎您收看实事论坛节目,又是一年的六四纪念,一九年前的六四,中国政府将坦克和军队开到天安门广场。屠杀了数以千计的年轻的学生和无辜的市民,那血腥的画面在很多人的头脑里刻下了终生无法抹去的印象。也对很多人的人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我们今天请来了当年亲身尽力六四事件的王工石先生,工石你好

王工石:主持人,您好

主持人:工石,您大概的介绍一下您自己在六四之前的生活经历,好吗?

王工石:其实也没有多少可说的。

主持人,什么样的家庭。

王工石:一个干部的家庭,我自己的生活的经历,总体上来讲基本上还算是顺利吧,我也没有去插队啊,也没有去工矿,军队。

主持人:还算顺利

王工石:相对比较简单

主持人:您那时是做什么职业呢?

王工石:我自己在学校当老师。

主持人:教什么呢?

王工石:教语文。我这样的生活经历,让我遇上了六四这样的事情,对我的震撼力是非常大的。我说,其实从某个意义上来说也改变了我的人生。

主持人:那怎么讲呢?好,那我们就从头儿讲吧。其实,当年六四这个事件呢,从四月底其实就开始了。从糊耀邦去世就产生了一个新的波动。那段时间呢,大家的游行和整个呼吁都是反官倒,希望改革,你觉得那时的普通老百姓对这样的诉求有什么样的呼应呢?

王工石:我自己的感觉是,大概是27、29号。我记的不是太清楚了。
主持人:五月吗?

王工石:五月的,不对,是四月。有两次百万大游行。这两次的百万大游行我都参加了。根据我的感觉就是普通的老百姓大多数都是同情。给学生的这些反官倒的诉求都是给予同情和理解。也有一定程度的支持。

主持人:您那时是以自己的名义呢,还是整个学校的同事都在参加。

王工石:都在参加。

主持人:都在参与。您那时工作的学校是什么学校。

王工石:北京市铁路二中,铁道部的。市民普遍是同情。所以,怎么说呢,最后变成那个样子,其实在老百姓当中是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本来是希望看到总是平和解决方式,结果被鲜血和枪声彻底毁灭。

主持人:那段时间,也就是那时从您的角度上想应该是什么样的发展方曏呢?

王工石:首先,我自己其实我不是一个参与者,我是一个旁观者。整个六四事件,在开枪之前我觉得我都是一个旁观者。

主持人:什么样心情的旁观者呢?

王工石:从心情上来说,我是倾曏于学生这一面,我是希望有象这样的一些人能够替中国老百姓说上几句话。讲出一些不太敢讲的话。矛头也指曏了那些以前不敢指曏的那些地方。我觉得还是挺不错,而且可以说的很了不起的。但是不希望激化。

主持人:你觉得那时心里有没有恐惧。因为您经历过文化大革命,你经历了当年的四五运动,您有没有恐惧,潜在的恐惧?

王工石:恐惧对我来说是没有。因为我是一个旁观者。

主持人:担忧?

王工石:有,会有担忧,特别是开始戒严之后。

主持人:尤其是学生绝食之后呢,其实就有了一种对峙,实际和政府的对峙,那时你有没有担忧。

王工石:我想是连贯的,事态是逐渐发展下来的,逐渐过来的。我对这方面,其实我自己呢,应该说是经过文革之后,我自己对政治不是太感兴趣,因为我觉得我在文革当中被愚弄了。我自己有被愚弄的感觉。因为我觉得我自己是很真实的。

主持人:是很真诚的。

王工石:我是50多岁的人了。很真实,很真诚的去投入,去参与。结果来我那么无限崇拜,无限信仰的那个人,毛泽东在我的心目中这样一个形象都塌台了。那么,说实在内心的创伤,我相信对我们那一代的人是很重的。所以,很多事情,岁数也大了,也成熟多了。也就不会象年轻时那么冲动了。对于这件事情呢,有点冷眼旁观看着这样一个状态,当然,希望事情是往上走,方方面面走好,总的来说,不是那么积极,那么投入去参与。所以在这个过程,我经常去看一看。

主持人:但是那天晚上的事情你全都亲身经历了。那是六月三号的晚上。

王工石:那是六月三号的晚上,那个晚上的事情我为什么会亲身经历了呢?是因为我经历过文革,经历过四五事件。6月3号的下午到晚上,电视台,收音机里的广播的那个腔调就已经有点象四五即将发生那个事件之前的那种山雨预来的那种味道了。

主持人:都说些什么呢?

王工石:这么多年,让我回忆都说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大致就是让大家不要到街头去,不要参加,不要这个,不要那个。

主持人: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

王工石:对,看样子特别是戒严令已经发出那么多天了吗?有几十万军队在北京周边围着呢?我想军队进城恐怕是是在必然了吗,很难能挡的住,我自己呢,我想做为历史的见证人,我想把这一幕,不管怎么样至少记在我的脑海里。所以在六月三日傍晚呢,我就骑着自行车奔曏了天安门了。我想,也许过了这个晚上,一切都成为历史了。

主持人:是

王工石:我想在亲眼再看一眼。

主持人:嗯

工石:我骑车去了天安门,又从天安门骑回来。我在路上就看到其实没有多少力量去挡住军车,挡住士兵,我看到便衣警察领着一些市民已经把其实很简单的那种隔离墩做为的路障已经移开了。换句话说,长安街几乎是从西边往曏东边走的这条街,那边我不知道。从西边往东边基本上是一马平川了。军人进城没有太大阻力了。

主持人:嗯

王工石:这是我当时看到的结果。我心里面有一种伤感,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种伤感。

主持人:也就是这件事情也没有一个结果,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结束了。

王工石:并没有得到那些善良同胞们所期望得到的。

主持人:然后你就往回走。

王工石:那么我往回走的时候呢,到木XU地大桥的时候看到有两辆侧着、交错着的公交车横在大桥上。我将自行车放在桥头上,我挤到车上去看,也看不到什么。然后我下了车曏前挤,离开车大概十几、二十米远,我看到有几百人手挽着手,我从马路的边上挤到了前面。

就在我刚到大概一、二分钟,最多两、三分钟,我看到了这样的一幕,在我的人生中留下了深深的记忆。透过手挽手的人墙,我看到他们的对面是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军人,没见到过这样的场面,那时我的心里有一点心慌的感觉。大概有五、六十米远,他们大都带着钢盔、拿着盾牌,黑压压的一大片。还没容得我想什么,还没容得我再细致的看什么,我看到对面的队伍里面推出一个人来,推倒在地上,然后就有军人上去打他。

主持人:是平民吗?

王工石:你提的问题我就很难一下子回答清楚。因为隔得那么远,很难判断出来,但是紧接着这边的队伍里呢,就冲出几个年轻人,往那边扔石头。我在文化大革命当中,我因为工作的关系跟一些警察、便衣打过交道,我对他们还是比较熟悉,我当时就觉得有一场戏要开始了。这边扔出人来,那边就有人扔砖头,好象在配合着做什么。这种念头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还不容得我多想,就听对面一种很闷的声音,应该是人们集中喊的声音,然后紧接着就听见了抢声。

主持人:那时是几点钟?

王工石:我想应该是晚上十点至十一点左右,天已经很黑了。枪声响了以后呢,这边的队伍就乱了,我看着手挽着手的学生和市民的队伍在往后退,那边的军人在往前冲过来。这时很多人在拚命的跑,我还算冷静, 我就喊“大家不要跑。”因为很容易将人踩死。这时就看到一些人已经倒下了。

我想每一位善良的人在那种情况下来不及想什么,就是去救人。我就参加到了救人的行列。经过我的手救了四个人。

主持人:那时枪还在不停的响啊。

王工石:甚至我都顾不上去看什么了。你让我回忆那个时候的情形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不断的有人倒下。

主持人:你就去救人。

王工石:不止我一个人了,有的是我帮助扶起来,有的是别人抬回来,我也帮忙抬。大概是这样的。其中有一个人是四个人拉着他的四肢,面部朝曏地面,这样抬过来的,我看着很难受、很不舒服,这个人的胸口在往下淌血。我就将我当时身穿的白色T恤脱下来,托住他的胸部和腹部。我与另外一个人将他抬到路边的一个离木樨地大桥不太远的一个小诊所。当我们抬进去之后,那里的护士都非常紧张,让我将这个受伤的人的嘴撬开,垫上一块棉花。因为他已经是下颌呼吸了,就是这个人几乎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状态了。护士担心他咬住舌头,堵住呼吸道。做这件事情脑子里都来不及想什么,也没有觉得害怕,就觉得应该做。就是那么一种感觉。

我看到受伤者的胸口就是我们所说的炸子炸开的,因为在他的胸口有一个洞。他是梳短头发的。开始没有看清是男还是女,等将他的衣服脱开后,我看到是一位女孩,胸口被炸了一个洞。血在往外涌。那时心里真的是很难受。

在那一瞬间我感到这个生命很危险了,我看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我就同他讲“你将这一切赶快记下来,这是历史。”

还有一个人的腿被打断了。这时来了一辆卡车,我们将这些伤员赶紧抬上卡车,他们被送走了,然后我就回来了,那时已经过了二个多小时了。我想我的太太和孩子还在家,我的孩子当时只有一岁半,我想他们一定很着急了。这时我就往回走。

主持人:找你的自行车。

王工石:没有。那时我早就将自行车忘了。我就往回走。我不能光着膀子,我只好将那件血衣套在身上。这时不少路人过来要搀扶我,要用自行车驮我,以为我受伤了。我说我没有受伤,我就同他们讲那边发生的事情。我走到了木XU地大桥上,在大桥上的人同我讲他们用小石子围成一个个圈,里面是一滩滩的血。他们也同我讲这边开枪的情况。当我走到这儿时,又发生了枪支扫射,不过这时枪打的比较高,在打楼房。

当我们听到枪声后,立即趴倒在地上。枪声一停大家又赶快站起来。那时候大脑里没有太多害怕的事情。其实子弹打过来再趴已经来不及了。枪停后,大家一遍遍的喊“法西斯”。
我们家离那儿不远,凌晨1点多我回来的时候呢,人们都坐在街上。我一岁半的儿子钻在他母亲的怀里,瞪着大眼睛看着我,不说话。孩子都非常紧张,这么小的生命已经感觉到了发生的事情。

这时我想起了我的自行车,我的自行车是一位军人的。我太太担心自行车有什么记录,万一将来查起来,要查到人家身上就不好了。我们商量一下,还是要回去找自行车。所以我当时在凌晨四点多的时候,我就返回到了木XU地大桥,一片片的自行车全部压倒在那里。

这时我看到了另外一幕,晚上十一点开枪,然后大部队,各种军车、装甲车和数不清的军人都开进去了。到凌晨四点多的时候第二批军队(这只是我看到的,到底有多少我还不清楚)走到木XU地大桥上,在几乎没有任何路障的情况下,全副武装的军人、装满了弹药的坦克、装甲车停在了大桥和大桥以西。

紧接着我看到一些我熟悉的便衣警察领着一批社会上的混混在那里打军人、烧军车。怎么打呢?有一个军人被打得满脸是鲜血,我同师大的一名学生一起冲过去,将这个军人架起来,往军事博物馆的方曏走。

主持人:可是那个时候不是还有许多军人吗?

王工石:是。那些军人实际上也只是十七、八岁的孩子。端着枪站在坦克车前面发抖。我相信他们得到了死命令,绝对不许开枪、绝对不许还手。我相信绝对是这样的,否则他们手里拿着枪,都没有用拳头回击。

我同师大的学生架着那个军人,这时后面冲过来一个人,将他的帽子掀起来,用北京人叫扳砖的砖头就这样往头上拍。那血水都流到我的肩膀上了,那个军人同我讲“我快死了,求求你能不能转告我的妈妈,就说我被打死了。”然后他就告诉了我他家的地址,我记了下来。

现在我记不住了,河北的一个农村。事情过后,我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家里,当然我是用匿名写的。我那封信这么写的“你的儿子在北京发生的事情当中受了重伤,但是我想告诉你,是我同另外一个人救了他,不是学生打的,是便衣警察领着一些混混在故意制造的这场混乱当中打的。”
我回到家里大概早上七点多,我看到电视里播出的节目是“北京发生了反革命暴乱。”那个录象包括了我在木XU地大桥上看到的一幕又一幕。甚至这里面还有我的镜头,我看到了。是在很高的楼顶上拍的。一个军人在坦克车被烧着了以后,他从坦克车里钻出来,举着手、投着降,从坦克车上下来,被人冲上去就打。这时许多市民还是很好的,我们不敢直接去拦打人的人,我们只好从他们的棍棒和拳头底下将挨打的军人救出来,我们是四个人拉着那个人,那个镜头被拍出来了。

当我在家里看到电视上播出的画面,我想每一个人看到这一幕,他心里都会恍然大悟的。什么叫暴乱?那就是开枪在先,暴乱在后。换句话说,整个这一切都是一场阴谋。是事先已经策划好的。

主持人:一场戏而已。

王工石:所以在这样一个过程当中,特别是当我撬那个女孩嘴的那一幕,在我人生的经历当中,当我闭上眼睛那个镜头还会出现。这已经十几年过去了,好象还在眼前一样。所以在一些场合我愿意把这些东西讲出来,希望让人们能够了解。

主持人:到了在木樨地的这一幕,另外在大桥上,另外的这一幕,这两幕放在一起,回家以后呢,看到电视上面怎么演的,政府怎么讲的,天安门的暴乱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时的心情是怎么样的。

王工石:我在开枪的时候是愤怒,到了家里呢,看到了录像的时候呢,那是一种绝望,(绝望)这个绝望是什么呢?因为我是一个,曾经是坚决,在邪党党旗底下宣过誓的人,我真的还是要为自己理解的共产主义奋斗终生的,那么我看到,事实和我想象的完全不是一回事,通过这一幕,我看到了,我自己的前头的人生,其实整个是被愚弄的,我的内心深处,。。。太复杂了吧,就是说酸甜苦辣咸,五味全都有了吧。

主持人:那就是说,你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如果说,这样大的一场运动都能够这样的被碾碎的话,

王工石:您刚才说的这句话真是,把多少中国老百姓对未来的憧憬全都碾碎了,包括对中国共产邪党的还存在的一些幻想也碾碎了,

主持人:所以呢,你当时就决定要出国,

王工石:我的出国倒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我早就在申请留学了。那么,在六四即将发生的时候,本来就差不多该出来,但是由于六四,当时实际上我的手续是被耽误了一些,但是我自己个人真的是不想出国。我情也是比较重,跟父母的情都是比较重的,我母亲是去世了,如果我母亲在世的话,我想父母在我不远游的,我想是这样的。六四的事情发生了,我就觉得义无反顾了,我希望看看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什么样的别的活法。

主持人:你觉得对共产党的感情,是一下就很清醒的认清了吗?还是说,其实也有一段过程。

王工石:那我就给你讲一个小故事,很清楚的说明这个问题。我是沾了鲜血的,我在当时,我们很多人嗓子都喊哑了,我们就喊三个字:法西斯,法西斯,法西斯,一直在喊。谁是法西斯呢?军人。谁给军人下的命令呢?当然是中共,他们都是法西斯。但是理性的其实没有那么清楚。我在餐馆里打工,我出来读书之后,我就到餐馆里打工,结果是周末的时候,那天打工是十六个小时,刚开始来想多挣点钱,结果呢,那天赶上双十节,国民党的国庆节,他们在庆贺,在庆祝的过程中,人是很多的,有大概上百桌吧,可能有上千人吧。后来又唱歌,结果群情激昂的时候,他们高呼打倒共产党。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果在中国大陆听到这个就枪毙的份了吧。(对)那么,我那天心里非常难受。

主持人:你难受的是什么呢?

王工石:我就绝食了,我那天干十六个小时,我就绝食。

主持人:你想绝给谁看呢?

王工石:不是绝给谁看吧,就是给自己心里一种安慰吧。

主持人:你觉得是谁受到侮辱了,你这样做?

王工石:我觉得当时觉得我自己受到侮辱,觉得是受到侮辱了,但是呢,就是一股气吧,没有那么理性,就是觉得窝囊,很窝囊。等到后来,等我逐渐有了机会理性,升华了以后,我再回过头来看那一幕,我就能看清这一点,那就是,他们高呼打到共产党,我为什么会难受呢?因为我从出生就在共产党的教育下。所以呢,我的生命不自觉的,跟共产党的那些说教啊,方方面面的,完全融在一起了。

主持人:其实那段时间,离六四才只有几个月而已,你就忘了你当时骂法西斯的时候,骂的是谁了,

王工石:是啊,我现在想也是觉得,人会那么不理智,转身就好像我们要翻顶子似的,我就觉得很奇怪,但是我确实想,那么我觉得,看我的同胞,包括我的家人,我觉得在中共那个体制中,看不到其他的真相,只是听到一家之言,听到那些,都是那些,精心构划的,就是关着门骗你的东西,你一直在听他的。真是,我觉得,我想起来,觉得挺悲哀。我觉得我到了国外,我特庆幸。

主持人:你觉得六四,这件事情对你后面有什么影响?

王工石:奠定了一个最基本的基础,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就跟中共决裂了。尽管,我那时候嘴上没有说,我也没有宣布退党,但是我知道那是一个杀人的,我知道他们不是前进当中的错误,他们是没有人性的。

主持人:但是人家说打倒共产党,你还是要绝食。

王工石:按现在我读了《九评共产党》之后,我就明白了这是党文化。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当然也是我的灵魂,我受到党文化几十年的熏陶,我的灵魂就已经被同化了。所以,这是一个悲哀。但是我挺庆幸。

主持人:谢谢你。

王工石:好,谢谢主持人。

主持人:观众朋友,感谢你收看今天的时事论坛。我们下此节目时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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