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維光:吾祖仲由(下)

(接上文)

「吾祖仲由」……

我本仲由第七十五代玄孫。所依輩分本為「惟」字。可母親對我說,我們這一輩,測命測出命中缺水,因此我們弟兄就不再用這個「惟」字,而是改用帶水的「維」。而就為此,我們這輩弟兄甚至每個人的名字中的第三個字也都帶水。如我的兄長仲維霜,他的字是雨村。再如仲維雴,這第三個字在我家本為立,卻一定要扣上個雨頭。仲維霑、仲維霈、仲維雯、仲維靄、仲維淖(雨卓)、仲維裔(雨裔)……。母親說,所有原籍生的這一輩的孩子都是如此。我為什麼沒有帶雨字頭的名字,用了光字?母親說,一是因為我生父從來任性而少規沒矩,二是因為我不是生在原籍,所以就起了這個名字:仲維光

我真的不知道是否就因為父親給我起的這個名字而不帶雨頭,所以導致了我一生的坎坷。二十五歲的時候我得了肝炎,而且一病就是十年。此後一輩子被這個病困擾。我常說,我是半條命活後半生,如果我健康如常人,我會能做出更多的事情。為此,在更多地思索命理問題的時候,我真的很疑惑,此生有所坎坷,是否就因為名字中缺了雨,缺了水?因為照中醫說法,我的體型就是一個木型的人,而肝主木,如此沒「水」卻「光」照,自然就坎坷、長不好了。

可現在我也突然感到,我之所以沒有重病而夭折,命硬而不斷有所進取,可能因為上天讓我極有運氣的補了回來。因為我居然在十二歲上中學的時候,班裡同學給我起來一個外號,「小洋人」。而這個外號陪伴我到今天,很多時候甚至比我的名字用的還廣,一些同學及其家長只知道叫我「洋人」,而不知道我的名字。

錢偉長的太太孔祥瑛,是我中學時代清華附中的老師。八十年代曾經到統戰部告一位六十年代她教過的學生,而她居然在那個狀子里說,有一個名叫「洋人」的學生可以作證,真正的姓名她想不起來了。我自己也多次碰到,當對方聽說我是清華附中的學生的時候,問我是否認識一位叫洋人的,讓我哭笑不得。

這個外號「無心插柳柳成蔭」,伴隨我一生,大約也救了我一生,讓我終生不再缺水。而我自己在六八年第一次使用筆名的時候也居然陰差陽錯地使用了一個「溢」字——天溢。細想起來,這大約也就是我一生坎坷,卻都有驚無險地過來——也就是在我的一生中就是遇到險阻與小人,卻也沒有被困難與小人克倒的原因!但是究竟根本,為何有這種陰差陽錯,應該也可說是因為那個「吾祖仲由」在冥冥之中的保佑——惟字輩命里缺水,卻在無意中神差鬼使地都為我補了回來!


「吾祖仲由」……

吾家世代起起伏伏,據說在我爺爺的時候中道而興,可到了四九年,我出生的家庭及氣氛卻寧可說是一個平民家庭。因為我的兩位母親,生母和養母都是布衣出身。「吾祖仲由」,完全是由平民出身的母親注入到我的血液中、精神中的。

說來這又是中國文化傳統中所固有的,融貫受教育不多的母親的靈魂中、教子的核心思想是兩個字:「門風」。一門有一門的門風,所以中國的傳統中最高的極刑是滅門九族。而事實也的確如此,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我們中國人都相信,我們每個人都既受這個「門風」所蔭庇,也為這個「門風」所聯繫自己的責任和報應。

「吾祖仲由」,吾家門風當然是由前輩子路開創,子路從學孔門,留下了我仲家的傳承血脈。

仲家的門風是什麼,我母常常教導我:詩書之家,詩禮常在。

母親常說,吾家是大家,吾家成員從商從政,都為的是大家庭的從學、治學,為同輩與後代的從學、治學。我家樹德堂,爺爺兄弟們分工如此,我父親兄弟三人分工也是如此。我生父的孿生兄長,仲崇慈,三十年代北大中文系畢業,據我養父說他是當時的北大學生會主席,前文提到的仲維雴即是他的兒子。而他的孫子則於五十年後,八二年也從原籍黃縣考入北京大學。所以我深知,無論我的父輩為何,從商還是從學,富裕還是沒落,究其根本,不能夠忘記吾家是一個尊崇知識和精神的家族。

吾家何以以治學為本,因為吾國之傳統文化、傳統精神、傳統倫理對天、地、人,家、國、人的理解,對自然與生命,個人與社會家庭的理解,而最終還是因為「吾祖仲由」。

崇學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神髓,是中西文化的根本區別。西方崇「信」不崇「學」,以對上帝的信仰為本,但是,到了近代,上帝退出去,失了神,留了人和物,就變成崇政、崇商、崇物、崇欲。

吾國傳統文化精神,世間倫理為大,生命間的聯繫,關係為大,這個為大造成了治學為大。所以吾家吾國,不是失了「信仰」,而是失了「倫理」就失了一切,失了倫理就必定要失掉治學為大。反之,失了治學為大,其結果也就最終會失了倫理為大,最終吾國不存、吾家不存、吾族不存。

是故余何以為學戚戚而不變兮,只因為吾母諄諄教導;吾家家風所以能千秋起伏、源源不盡,只因為「吾祖仲由」。

孔子曰,「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

吾祖既是仲由,好學、知恥當然是我家世世代代家風。母親把家風注入我的血液,也把好學、知恥注入我的生命。在這兩方面,母親不是教導,而根本就是:姓仲,就意味著別無二選,就必須好學和知恥,天經地義。

在我一生已經走過的路上,好學、知恥讓我永遠不能夠怠惰。我希望好學、知恥,能夠作為我一生走過的道路的特徵。

我之所以如此強調孔子的這句話,也因為這句產生於正常時代的教導,在正常的年代,好學促人力行,讓人知恥,但是在一個黑暗的年代,人性扭曲的年代,我卻更多地感到的是,知恥與好學的相成、互補關係。知恥,讓你恢復正常的感知和學習能力,知恥,讓你無畏地去行,知恥,是讓你知道何為好學和力行的前提。不知恥的人,不會知道如何去學,學什麼,又如何正確地去行。

有一位八九學運的小友曾經好意地對我說,不要多談反省及對自己以往不足的恥感,那會影響自己的形象。我對此一笑,卻深知黑暗時代,停滯時期的特點不是你不談就不存在的,這代人的恥,不是你不說就不存在的,我們的學問有多大,能做什麼樣的貢獻,不是根據你自己的自詡!

我一經感到、就永遠強烈地感受到這是一個黑暗的的時代,黑暗是它最主要的特點,它吞吃、侵蝕著每個人、每件事。

在一個黑暗的年代認識到這一點不僅是困難的,而且也是痛苦的。因為這就是奧威爾在《一九八四》中所說的,真理部培育的後代已經喪失了感知的能力,理解的能力,甚至喪失了犯思想罪的能力。而你一經覺悟,不僅發現自己過去是如此醜陋,且如此低能,因為本來是如此簡單的事情。可當你看到這些的時候,你周圍的人就會立即兇猛地要扼殺你。這就是哈維爾所說的,我們每個人不僅是那個社會的受害者,而且是締造者。面對這一切,思索這一切,我六八年以前的經歷,參加文化大革命以及在中學受教育的經歷都讓我痛苦終生。

文革的經歷讓我看到,我血管里,精神中流動著的是愚昧的,錯亂的,被敗壞了的血液;清華附中的生活讓我深深地知道,青少年時期所受的教育完全是一種反人類知識和精神的教育。這樣一種教育和經歷,讓我堅信,不經反叛絕對不可能走向人類一般的道路,不經反省,絕對不可能告別黑暗,重新構築自己的思想和知識基礎。

知恥是一種能力,反省是產生思想的基礎。

我以為這是做人,追求知識的一二三,但是,卻也不曾料到,人的追求與堅持,正是在一二三上的探索和堅持上是最困難的。

在我對此進行反省二十年後,九十年代初期,那些已經投身「民運」的留學生認為我對以往的認識是對八億中國人民的污衊;九十年代中期,一位八九年從使館中叛變出來的外交官認為我是對所有中國知識分子的污衊;進入新世紀,在關於顧准等共產黨黨內異議的意識形態分子的思想的討論中我又為此被所謂異議知識分子圍攻,被所謂「自由派」的導師開革除門。但是我的變化,和他們的對抗讓我更深切地感到,包括我在內的這兩代知識分子,無論就知識還是精神都已經遠離正常社會,都已經產生了癌變。

誰都知道,誰都在侃侃而言:在專制社會能夠獲取名位的永遠是那些奸佞小人,那些沒有思想的庸才,可是在這個最黑暗的中國共產黨社會,人們忘記了這個道理。

奧威爾在《一九八四》中說,在這個國度中,只有沒有思想的人有思想自由,這其實告訴我們,當你不再感到自己的思想講出來有危險的時候,當你不再感到孤獨的時候,你永遠要反省自己,你真的是有思想嗎?

我真的是不能夠理解,當普遍的認識已經感到,共產黨是可以和希特勒納粹相提並論的反人類集團的時候,當啟蒙思想潮流中的自由主義者對共產黨問題已經有過半個多世紀的研究和揭示的時候,那些在一九八九年才被槍炮和野戰軍的屠殺逼迫著發出對共產黨質問的人卻不去反省為什麼這麼明顯的事實,自己卻這麼晚才覺察到。我自己是在一九六九年,作為一個高中生,一個少年覺悟到這一切的,所以我的經歷讓我永遠追問自己,追問社會,追問歷史,追問現實。

知恥是一種能力,我的研究和我的經歷告訴我,無論是希特勒納粹,義大利法西斯政權還是共產黨,它們有著共同的性質——極權主義是一種世俗化的西方基督教文化產物,它有著自己的形而上學前提和世俗化的宗教演繹機構,改變它,無論改變社會還是改變思想、文化都是一種規範的改變,所以一定是革命性的變化。只有真正認識到自己的形而上學前提,自己的知識框架有了問題——你已經是潛移默化地被真理部再造過了的人,才會有知恥的能力。

在正常社會和正常的知識框架下,人們需要按照階梯走下去的能力就可以了,可在黑暗社會,在一個本末倒置的社會,需要的卻是對更為根本的問題的感知和反省。

能夠在鮑魚之肆感到鮑魚之肆之臭,並且無法容忍,一方面可以說需要的是一種不一般的敏感,可另一方面則也可以說不過是需要恢復到一般人所具有的敏感。可這居然那麼難!

儘管我一生的痛苦和孤獨都在於此,但是我的經歷卻也讓我更深刻地體會到奧威爾在《一九八四》中揭示過的這個問題。為此,我深深地感到,對於真理部,也就是中宣部、文化部和教育部最近六十多年培育的幾代人,知恥是最重要的一種品質和能力!

為此,我有幸生於仲家,有幸被母親教育,擁有了這種能力——敏於知恥,如何不讓我感恩。因為知恥,讓我重新敬祖、敬業,敬文、敬思,重新做人;因為知恥,讓我重開新的學業,重開新的思路、新的文風。

「吾祖仲由」……

母親的教育不僅簡單,而且具體。

吾所以能夠最終一掃意識形態假大空那種觀念論之氣,精神上對傳統,對家國不棄不離,返回傳統,只因為吾家、吾族,吾母之教。

吾母給我的不是「黨國」文化,而是「家國」傳統。

我生之初,這個社會給我的倫理教育不是祖上所傳承的中國傳統的忠孝仁義、禮義廉恥,而是一個中國人最不齒的、尚黑的黨國教育。而這個黨國又是最下而等之的一黨專制。吾從小受的教育不是四書五經,不是純粹的數學物理,而是黨國宣傳,物質主義(也稱唯物主義),不是為人謀而有信乎,而只是必須忠於那個小團伙,那些個魔鬼般的個人。但是我卻居然最終徹底逃離了這個窠臼,粉粹了桎梏。

六十年後追憶吾母所教做人之本,讓我突然發現,竟然從來不是忠黨、愛領袖,而是忠孝仁義、禮義廉恥。吾母教我的孝和忠,是傳統的做人之道,而非趨炎附勢的混世之術。吾母讀書不多,道理不多,卻深知吾家千古立於世,是因為為人、立學。朝代如流水,做人是根本。

吾母教育我所重複的永遠是「家族」與「門風」,從來沒有過黨國思想。在這個政治滲入一切的時代,她教育我至多不過是生在這個時期要我注意到黨國的存在。母親的教育終於讓我明白,越是淳樸的中國民眾,離黨國思想就越遙遠,因為黨國教育從來不是吾國、吾家之傳統,所以黨國從來是在她對我的教育的「門外」。

我的一生也終於讓我明白,黨國教育,黨國高於父母,儘管曾經在我生命的一時進入我的生活,曾經把我捲入他們瘋狂地發動的文化大革命,黨國思想儘管已經統治中國一甲有餘,但是黨國思想卻最終一定無法徹底摧毀中國文化傳統,最終一定會被驅逐出中國。只因為我們中國人的傳統是「孝」為大,天為大,人為大,在生命的最深處絕對不可能讓黨永遠為大,或讓「黨為大」與我們中國人血液中的這些價值共存。共產黨正是因為比我們更深知這點,所以才會有要每個家庭中的子女來革父母的命,來掘墳拆廟,斷家族的傳承,所以才會有徹底的反傳統。可這也一定是自掘墳墓。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為此,母親的教育讓我深知,孝為大,「家國」為大,是生命的根本。唯有人倫修養,內化之文化(而非Culture),是我仲家之文化。尚黑的黨國觀念、物質主義(即唯物主義)、觀念主義,各類所謂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都非我仲家之風,我仲家之學!


「吾祖仲由「……

很多時候想人生,真的覺得很奇怪,並不是一切都按照理性能夠理解,按照理性有邏輯有道理的發展而來的結果。所以有很多時候我在想,我這自命不凡,一路讀書順利,是不是被母親從小忽悠來的。紅樓夢「有假作真來真亦假」,到後來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聰明與否,自己是否按照自我發展而來。可這種迷惑大約就又回歸了那句話,大約就是因為幾千年前的那位先祖,如果沒有他,我母親從何而來忽悠我這一生!所以理性的推導也罷,虛幻的推測也罷,都還是那句話,都因為「吾祖仲由」!而這又由於母親的兩句不可質疑的教導:我們是讀書人家,你的未來只有讀書。

吾母以平民之女深知這一點,讓我終身受益,大約也只有中國的普通婦女如此,說到底又只因為吾母深知「吾祖仲由」。就為此,母親不僅給了我為人的基礎,做人的方向,而且為我付出了一切。

是母親,在我十二歲時為培養我的獨立性而送我去郊區寄宿學校,而她卻每周三都去學校看我;是母親,在我插隊時支持我讀書,是母親,在我出國時沒有任何攔阻;是母親,堅持留在國內,為我留下回國之根,直到她卧病在床,我的護照被吊銷。

朋友告訴我,母親去世的時候臉向西方,向著我所在的方向,而我數年來也總是夢到母親,回到母親身邊。如今我也進入老年,就更加體會到母親對我的關心和撫育之情,為我做出的犧牲。

我之能有今天,能生而為人,數理化、文史哲,六藝熟稔,不枉為人一場,全在於母親幾十年如一日的期待,全在於母親無微不至的呵護,永遠的注視……。憶昔兒時病時,俯在母親後背去醫院,憶昔郊遊,母親五點起床為我打點,憶昔無論是周末從學校回家,還是插隊從異鄉歸來,從來是一進門所有的一切就都交與了母親,從小到大,在母親身邊,洗涮換洗,吃飯喝水,從不須我操一點心。一片字紙,母親都為我收存的規規矩矩。每及於此,想到母親,生而為人一場,卻未能在母親膝下盡孝,痛徹心肺,痛徹骨髓!

敢將衰弱附強宗,細算還緣血脈同……

生在這樣的一個社會,又經受了母親這樣的天地之恩,天地之情,這樣的「唯有讀書高」的教育,而我又頂著一個仲字,一個仲由祖宗,餘生如此,怎能夠不去一心讀書,不一切以書為大!為此,「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茲因為祖輩奠基的康衢;「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亦無悔」,茲因為「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

吾終要以文字,要以思想回歸先人,回饋祖宗,只因為「吾祖仲由」——吾乃仲由之後;只因為吾身上處處有母親撫養的痕迹,非如此,至死心何寧哉!

2015-09-18,德國•埃森

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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