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野:為什麼川普其實更靠譜

中國企業家李世默,曾經在一個TED演講中對比了中美兩國領導人產生標準的不同。他說奧巴馬連州長都沒當過,很年輕就當上了總統;而中國的最高領導人都是從縣、市、省,一步一步的走上來,履歷完整。據此,李世默認為中國的辦法更好,奧巴馬顯然不如中國領導人有執政經驗。

但是美國總統未必需要多少執政經驗。

1、經驗和圈外人

很少有美國總統是一步步在政界慢慢爬上來的,他們的來源五花八門。有人考察美國歷任聲望最高的前十名總統中,只有肯尼迪從政經驗深厚,既當過眾議員也當過參議員。但即便肯尼迪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政客,他曾經是戰鬥英雄,還出過一本得了普利策獎的書。那些青史留名的美國總統,有人之前的職業是軍人,有的是律師,有的是演員,有的是大學校長。美國唯一一個履歷非常完整,按部就班地在官場混了很多年才當上總統的人,是林肯死後上位的安德魯.約翰遜。而約翰遜因為缺乏靈活性,不能應對新局面,被認為是美國最差的總統之一。

就連總統當選的平均年齡,都比國會議員第一次當選的平均年齡還要低。

人民選總統選的不是執政經驗,而是政策理念。具體的事可以交給手下去辦,總統的任務是領導國家改革創新。中國歷史上曾經有官和吏的區別,官員一定要通過科舉才能上來,可以左右國家走向;而吏就是混資歷,職位再高也只是個辦事員,對政治鬥爭只有保持中立的份兒。美國也有點類似的意思,競選上來的人,才有真正的權力。

一旦當選總統,你馬上就獲得了組閣權可以任命官員,而且軍隊必須立即服從你的命令。總統也得經常跟國會鬥爭,但是就指揮各級辦事員來說,你不需要通過派系的關係換取政令暢通,尤其不需要用個人恩義換取軍隊的忠心。所以選舉官的任務是革新,並不是混資歷。一個在體制內混跡多年的老油條未必有多少革新意志。來自體制外的新鮮血液,反而能給體制帶來新氣象。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有很好的法治保障,所有人認同人民的授權。

但即便在美國,剛剛在超級星期二取得大幅領先地位共和黨候選人特朗普,也還是顯得太另類了。特朗普沒有任何從政經驗,一直是個商人,而且是個有很強娛樂色彩的商人,尤其好為驚人之語。

特朗普曾經把一個參議員的私人電話號碼直接公布給選民,公然暴露別人隱私。特朗普曾經公開質疑奧巴馬不是在美國出生的,逼得奧巴馬把自己的出生證明找出來,而且他說他現在仍然不能完全相信奧巴馬是在美國出生的。特朗普的競選綱領之一是沿著美國和墨西哥邊境建一個一千英里的牆,來阻止非法移民入境—他還一再強調,這個牆要由墨西哥政府出資建造。當墨西哥前總統聲明不會出資建造的時候,特朗普的第一反應是,因為你說出這樣的話,這個牆現在要增高10英尺。特朗普說墨西哥政府正在把強姦犯送到美國來。特朗普還說要禁止穆斯林進入美國。特朗普還跟3K黨關係曖昧。

難怪有知識界的人士看不過去,有的人說特朗普就是美國的希特勒,有的人說特朗普就是貝魯斯特尼,反正他不是要搞獨裁統治就是要搞寡頭政治。最近還有一個報導,前中央情報局局長跟記者說,如果特朗普當選總統的話,軍方可能會抗命!

這麼一個思想荒唐,言論怪異的疑似種族主義者,為什麼受到這麼多人的支持?難道美國人民瘋了嗎?

2、主張

所以我就仔細研讀了特朗普宣布參選後寫的一本闡述自己政治理念的書,Crippled America: How to Make America Great Again。其實也談不上是研讀,讀這本書根本不用費力,如果有中國讀者想要學英語的話,我建議拿特朗普這本書入門。因為這本書的英語水平大概相當於美國小學四年級。

據有人根據用詞評測,華盛頓在1796年的告別演說,達到了研究生水平,高達17.9級,此後美國總統的演說水平江河日下,到奧巴馬只有8年級。

這其實不是說美國總統的水平退步了,只能說明美國有越來越多的民眾參與政治。我最近學了點職業英文寫作,聽說絕大多數美國人,包括受過很高教育的人,都希望閱讀文章的用詞水平在10年級以下。你要用很多高格調詞彙,老百姓根本不看。特朗普本人出過好幾本商業書籍,還寫過小說,他顯然有能力寫更高水平的文字,現在為競選採取了最親民的寫法,而且歷史性地達到了四年級。

我甚至根本沒「讀」,直接聽的有聲書。前言是特朗普自己念的,後面正文則是一個演員讀。特朗普自己讀的部分,語氣特別快,像吵架一樣,聲調很高,的確使我想起了希特勒。

特朗普很憤怒。國內政客整天談論沒意義的東西無所作為,國會連預算都批准不了,中產階級的收入在縮水,很多人失業,奧巴馬醫保計劃帶來的問題比解決的問題多得多。美國在中東軍事被動,存在感還不如俄羅斯,伊朗核問題的談判則只是不停地讓步……特朗普認為美國停滯不前,已經不偉大了,所以他要出來競選,讓美國重回偉大。

如果是一個學者寫書談國家大事,肯定會提出一個系統性的理論,講明白因果關係,有歷史考證,有大量數據,廣泛引用別人研究結果作為支持……但是特朗普為了保證四年級水平沒搞這些。特朗普對每個議題都是以自我推廣開始,以自我吹捧結束。「我主張……」、「我當初……」、「如果是我來辦……」,沒有細緻的可行性論證,直接走心。

特朗普主張什麼呢?

他的確說了要建這麼一個邊境牆,而且由墨西哥政府來為這個牆付錢。可是如果你看這本書的話,他說的並不特別荒唐。美國每年對墨西哥有很大的貿易逆差,造牆的費用只是其九牛一毛。特朗普說他完全可以通過貿易談判,或者通過其他經濟手段,來迫使墨西哥做出經濟讓步,實際上相當於支付這個牆的錢。

特朗普建牆並不恨墨西哥人,他說的是非法移民的存在對合法移民是不公平的。有很多非法移民是暴力犯罪份子,而墨西哥政府儘管主觀上可能沒有這個意思,但事實上樂於看到這些壞人離開墨西哥進入美國。而根據最新的民意測驗,那些已經在美國的墨西哥移民反而支持特朗普的政策,因為他們也不希望有更多的非法移民來搶自己的工作。

在對外政策方面,特朗普有一個論點是,美國在德國、韓國、中東駐軍,幫助沙特維護政權,花的都是美國自己納稅人的錢,這是在當冤大頭。其實二戰以來都是如此,但特朗普認為這個事不應該這麼辦。

有人認為特朗普是個戰爭狂人,一旦當選就會發動戰爭。但特朗普其實只對ISIS要打,他對伊朗的政策只是要在談判中更加強硬。更有意思的是,特朗普對朝鮮問題的看法是,應該跟中國談,由中國出面解決朝鮮問題—也就是在特朗普心目中,朝鮮是中國的後院,不是美國的後院。特朗普從來沒有說過要和中國發生全面對抗,事實上他自己的公司跟中國有很大的生意。他只是說要跟中國進行貿易談判,要求更好的貿易條件。作為一個商人,特朗普認為這種談判是他擅長的。

教育方面,特朗普說美國學校在政治正確的名義下,過分鼓勵學生的自尊心,但實際上學生在學校里不能面對真正的競爭,無法分出強弱,到社會上就沒有能力和人競爭。特朗普非常反感教師工會,因為工會使得老師的工資是由其的工作年頭來定,不是根據這個老師的能力來定。美國是在每個學生身上平均投入最高的國家,但是美國的教育水平只排在全球的第26位。不過他要取消全國統一的教學大綱(common cores)乃至乾脆取消教育部,我的確不太理解。

在能源方面,特朗普也說了很多大實話,他說風能和太陽能肯定不能解決問題,對政治正確的綠色能源不屑一顧。石油和天然氣才是主力。特朗普說,為什麼讓石油輸出國組織來給石油定價,它定什麼價美國就出什麼價?他這種強硬的態度很符合老百姓期望。

所有共和黨候選人都要取消奧巴馬醫保,但是只有特朗普的方案敢於對私人保險公司動手。特朗普說,現在的私人保險公司之間不是充分競爭的,各保險公司有自己的地盤,這個州只跟這個保險公司打交道,導致了很多壟斷和低效率。他要把州與州之間的邊際線去掉,讓保險公司充分競爭。

我考察特朗普的這些政治主張,包括他接受記者採訪和電視辯論中的表述,其實他在共和黨里不但不算極端,而且還是最溫和的。

wpresidential-candidates.insidegov.com網站列舉了所有獲選人的政治立場,特朗普是整個共和黨里最靠「左」的。從墮胎和同性戀到醫保和移民,特朗普都相當務實,他甚至承認自己曾經考慮過由政府出面提供全民醫保的方案,一點都不像共和黨人。

所有共和黨候選人都要減稅,特朗普僅僅是減稅和簡化報稅程序,而目前排第二的克魯茲,則要乾脆廢掉國稅局!

特朗普是兩黨中唯一一個宣布在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爭端中持中立立場的候選人,其他人都恨不得直接說自己就是以色列人。連《外交政策》雜誌都說,在猶太遊說勢力強大的美國政界,政客敢有這樣的立場簡直與自殺無異。

即便是爭議最大的非法移民問題,特朗普是要把所有的非法移民送出美國,然後還允許這些非法移民之中的「好人」再辦手續回到美國。而克魯茲的觀點則是要把非法移民直接送出美國,禁止他們回來!

到底誰的政策更像希特勒?

至於前中央情報局局長說的抗命的話,如果仔細讀那篇訪談,起因是特朗普曾經說過一段話:中東那些恐怖份子不怕死,但是他們至少還是挂念自己的家人的,所以要想對付這些恐怖份子,不能光是打他們,還應該對付他們的家人。而這個前中央情報局局長是說,美國法律禁止軍人對平民進行屠殺,所以如果總統下令屠殺平民,那麼軍人不但是有權抗命,而且根據法律規定必須抗命。他這麼說是表明美軍的正義形象,並不是說不喜歡商人當總統,特朗普上台,就不聽他的指揮,這是兩碼事。

類似這種斷章取義還算好的,有的記者直接逗特朗普玩。特朗普在書中說,有些記者採訪他愛玩「gotcha」的遊戲—抓住你一個小錯來攻擊你:記者問特朗普,你知不知道中東最大的三個恐怖份子頭子的名字?你不知道吧?他們是xxx,xxx和xxx,而且發音還特別標準。特朗普說你跟我整這個沒有意義。我不可能去了解這些細節,我當上總統之後,會選那些最好的專家來做這些事,他們了解這些細節。總統該乾的是把握大局!

記者是想取笑商人特朗普對政治不專業。但怎樣才算專業?

3、專業政治不正確

如果你總說些驚人的話,一方面容易贏得更多選民,另一方面也會導致更多人誤解你。但特朗普這麼做也是一種策略。只有這麼說話,才能反映出他和傳統政客不一樣。

美國政界非常講政治正確。政治正確最關鍵的一點是「零傷害原則」,寧可不辦事或者把事辦砸,也不能傷害弱勢群體。一個例子是曾經有選民問希拉里愛吃什麼。這個問題還有什麼可糾結的?但是希拉里心想如果我愛說吃素食的話,可能會得罪那些愛吃肉的人,如果說愛吃肉,又會得罪那些素食主義者。所以她想了半天,回答說,我不吃任何活的東西!說廢話真是政客的基本功啊。

政客為什麼這麼怕說錯話?因為他們不敢得罪任何人。歸根結底,因為美國政客沒有自己真正的實力。

哪怕有很多年的行政經驗,也很少有政客有打贏過世界大戰這種特別了不起的功績。大部分候選人也就是當過議員或者州長,他們只不過是民意的傳聲筒,沒有功勞可以標榜,更沒有嫡系勢力。他們只能靠說,他們的個人形象就是第一生產力。

小布希在第一個任期打了反恐戰爭,充滿爭議但仍收穫很高民望。所以他第二個任期剛開始的時候敢說,我積累了很多政治資本,現在我準備花這些政治資本。而像希拉里、克魯茲、盧比奧這樣的政客有什麼政治資本?他們做成過什麼事?

奧巴馬最會說,誰都不得罪還能人人都高興。但是在政治正確的壓力下,奧巴馬說過什麼實質的東西嗎?他當總統之前寫過一本書叫The Audacity of Hope,他在第一個任期的口號是Change,他的第二個任期口號是Hope,可是他到底帶來了什麼change和hope,他又有什麼audacity?這樣的政客,老百姓早就厭倦了。

這場大選不是特朗普對體制內,而是特朗普對傀儡。

傀儡政客,是李斯所謂廁所里的老鼠,戰戰兢兢動輒得咎是因為他們沒有真正可憑藉的東西。

而特朗普,卻是糧倉里的老鼠。

特朗普有資歷。他至少曾經把企業做大做強,還養活了上萬員工,可謂干成了真正的事業。所以特朗普敢說,等我進入華盛頓後,我就要把那些無能的政客都解僱,甚至對國會也不尊敬。特朗普在辯論中就指出盧比奧和克魯茲這兩人是辦不成任何事的—就像在美國和墨西哥邊境修建這個牆,我本身就是搞房地產的,我知道怎麼用最少的花費、最有效率地把這個牆修起來。如果讓盧比奧和克魯茲這兩人去修的話,這個牆會貴的多,而且還修不成。

特朗普在書中表達了為美國做事的決心。他說美國的基礎設施遠遠落後於中國,所以他要搞羅斯福新政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基礎設施建設,並以此拉動經濟。特朗普說我的長處是有建設經驗,我善於做生意,我知道怎麼跟工會談判,我知道怎麼跟律師打交道,我知道怎麼把事情高效率、省錢地辦成。

如果你是美國選民會選誰呢?選政策更極端,競選手段說謊成性的克魯茲,還是深受共和黨建制派喜愛,油頭粉面的盧比奧?超級星期二前最後一次電視辯論,這兩人聯合攻擊特朗普,我看就好像小孩跟大人抬杠一樣。兩人質疑特朗普三十年前曾經僱傭過非法移民,可是哪個選民會在乎三十年前的事?而特朗普回答的很好:我三十年的確僱傭了波蘭裔的非法移民,因為那個時候合法的美國人不屑於干那個工作,可是現在連合法的美國人都找不到工作了!克魯茲還攻擊特朗普曾經捐款給民主黨,特朗普說我還給你捐過款呢!特朗普只不過愛說幾句大話,而克魯茲和盧比奧針對特朗普的有些競選廣告堪稱下作。

這屆美國大選的確有些新氣象。我們經常批評美國是金錢選舉,但特朗普恰恰是自己出錢。有人說特朗普是貝盧斯科尼,可是貝盧斯科尼是義大利最有錢的人,他掌握了義大利的經濟命脈,他當選總理的確是權錢結合—而特朗普的家族生意對美國來說不值得一提。特朗普的富裕只是增加了他的底氣而已,因為他不需要拿任何人的捐款,不用給人當傀儡。

民主黨那邊的桑德斯,競選經費幾乎都來自小額捐款,沒有一個大公司支持他,因為他的主張是給大公司加稅。他的平均每筆捐款只有27美元!也就是老百姓給他捐點錢,讓他能夠坐飛機到各個州去競選而已。J.布希是金錢政治,希拉里是金錢政治,但至少在特朗普和桑德斯這兩個人身上,這屆美國的選舉不是金錢政治。

另外一方面,這幾個候選人,共和黨的盧比奧和克魯茲都是拉美移民的二代,桑德斯是波蘭移民二代,本.卡森是個黑人,特朗普的母親是蘇格蘭移民,這些人都不是「純種」美國人。其中有兩人沒有任何從政經歷,本.卡森以前是個外科醫生,特朗普以前是個商人,他們僅僅是對國家看不下去了,挺身而出。美國很快就幾乎不是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天下,不是建制派的天下了。

小布希執政期間得罪了很多知識分子,我曾經讀過一本書,Are We Rome?把當時的美國和古羅馬相提並論,認為美國快要從民主國家變成獨裁帝制了。此刻的美國的確有點像古羅馬:當政客都不行的時候,老百姓就會期待強人出現。但我覺得特朗普未必是凱撒大帝,他也未必會成為獨裁者,美國土壤也不會允許有獨裁者出現。特朗普是有能力、有魅力的人,有可能成為一個比較強的領導人,但這不是正好回歸了常識嗎?政治家不就應該是這樣的人嗎?

八年前的共和黨總統獲選人約翰.麥卡恩,曾經以一個越戰英雄的姿態去競選。但是他這個英雄其實是因為在越戰的時候被俘虜,被越南人關了五年後回來。在政治正確的語境下,凡是被俘虜過的人不但不能歧視,還必須得被稱為英雄。

我覺得政治正確已經把「英雄」這個詞給貶值了,這個時代已經沒有多少英雄。可能因為幾乎所有共和黨大佬都不喜歡特朗普,特朗普也不喜歡這些大佬。特朗普公開說麥卡恩不是英雄:「他是英雄只不過因為他被俘虜過,我喜歡沒被俘虜過的人。」

──轉自《微信公眾號「老端的觀點」》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責任編輯:劉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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