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岳散人:激越之后是苍凉

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除了研究学问以外,或者说研究学问本身的目的,一言以蔽之:做帝王师。按照一般通行的理解,这个“师”字是老师的意思,大概是想教导帝王。帝王这个物种很奇特,可以尊崇之、蒙蔽之、利用之、篡夺之,不可为其师。所以,这个“千古文人老师梦”基本上没有实现过。

老师做不成,知识分子总是希望能够在社会生活里实现自己的理想,最好是处在掌握社会生活的位置——老实说,除了这个他们也不会干别的。太平盛世、或者是至少看上去是太平盛世的时候,可以为相为官;乱世的时候,苟全性命既然不易,不妨出来开创一番事业,倒是基本实现了为“帝王师”的构想。只是这个“师”不是老师,是军师。

军师也是知识分子中一个比较奇怪的物种。军师是民间的叫法,正规的说法应该是“谋士”。做谋士者,与传统上我们认为的知识分子的出身不同。一般说到古代的知识分子,汉以后专指儒生。但只要是谋士,基本不能算儒生,至少不是纯儒。夹杂法家、阴阳家、纵横家,最后由于百家思想除了儒家外,其他数家都归到道家的名下,谋士在我们的心目中,就有了类似诸葛亮与刘伯温的形象了。

这种谋士的传奇,应该说起自汉初开国。梁由之先生的新书《大汉开国谋士群》说的就是这段散落于历史中的谋士传奇。但读后感这件事另有一种写法,说某书写的好不是唯一的目的,不妨说说在读完这本书之后,历史上的军师——也就是谋士这个物种能给人带来点什么思考。

为什么是汉初?

谋士自古有之,截取汉初这个时间点,在历史上有其独特之处。中国历史朝代更迭,汉朝这个朝代的建立,除了那些在制度上的历史成就外,最大的不同点,是这个朝代是凭空建立的。

我们知道,无论传说中的“夏”,还是代之而起的“商”、“周”,以及春秋战国,一直到“秦”,都是一种贵族的逐鹿游戏。祖上是贵族,后代来发展,最终化家为国。而汉朝的立国者无非是个市井流氓,最终建立一个朝代的意义倒不是延续了所谓“秦制度”,而是干脆颠覆了整个贵族的意识,天下逐鹿变成天下人逐鹿,化家为国的家,也未必是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

对于知识分子而言,这是一件大事。在此之前,买主其实是相对固定的。如果两强争霸的话,可以扔铜钱决定,反正不归于商就归于周;如果赶上春秋时代,考验眼光与运气的机会更多一些,可也就是那些诸侯,多扔几次铜钱也就是了。但到了汉朝,对不起,群雄并起的时候能够找到自己的“真命天子”(此处用本意),确实是很艰难的事。尤其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几乎每个人都从理论上有争夺天下的可能。何去何从就是个绝大的问题了。

选择与可能性多了以后,故事自然就精彩。从某种意义上说,汉初的这个谋士群体是真正意义上的谋士,与先秦那些说客型谋主不同,经过了更多的战争与波折,最后得到的成果也大于前面那些时代。这些成功者的故事,当然具有高度的可读性。

为什么写谋士?

谋士是个很悲哀的职业。一般来说,眼光足够好、运气也足够好的话,可以找到一位能够成王成霸的人物辅之、导之,但最后成功之日,基本都是这些谋士们倒霉之时。《大汉开国谋士群》里写了六位,萧何、张良、陈平、郦食其、随和、陆贾。应该说刘邦这个流氓皇帝还算不错,这几人下场虽然各异,毕竟真是死在刘邦手下的应该说是没有的。

可是且慢。史载,张良避祸从赤松子游,结果看到即使如此也受到猜忌,又变更手法更求柔顺;陆贾为吕氏所逼,避祸于家。郦食其被烹死、陈平被疑盗嫂之类的记载也是颇有点意思。但比较起他们的后辈,这些人真的是非常幸运。

诸葛亮累死于五丈原算是比较好的结局,至少那算是因公殉职。到了明朝,另外一个流氓皇帝朱元璋上场,得天下之后大杀功臣。民间传说的刘伯温、也就是刘基,能掐会算近于算命先生,结果天下虽然经他算定归了朱家,他老人家背疮发作,朱元璋赠下与病相冲突的烧鹅一只。正所谓死也要死、不死也要死。

所以,谋士这个职业往往善为人谋而拙于谋己,所有这些波澜壮阔的史诗背后都隐隐有着悲剧的命运。这是关于谋士的书值得看的另外一个地方。

大幕缓缓拉开

我个人把《大汉开国谋士群》当作一块徐徐拉开的幕布。虽然从文本的意义上说,作者是在讲述一个成王败寇的故事,但也不妨引申而看古代知识分子的某种宿命。

正所谓“栖山恨不深”。作为在皇权之下的读书人,只能有两个心灵的指向。一个是助人成为明君圣主;一个是“不求闻达于诸侯”。这两种心境是互相转换的。我相信古代很多读书人具有这种修养与审美能力。

只是世事如潮,一旦被裹挟其中的话,抽身也是异常艰难的。能够死于床榻已经应该感谢天恩祖德了,祸及全家的例子也是史不绝书。这本书以异常的高调赞颂了汉朝开国的几位谋士的事功,但在那种激越而内敛的文字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有一点点苍凉。可能是始终萦绕心中那句话吧: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如何的雄姿英发、怎样的料事如神,毕竟只是帝王菜篮子里的“货”。而已。

(作者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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