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书】马建:长篇小说《拉面者》(三十三)

【新唐人2012年11月21日讯】【导读】长篇小说《拉面者》是作者马建一九八九年天安门事件后写的政治寓言小说。书中的人物是一位专业作家和职业献血者,他俩彻夜喝酒长谈,聊的大都是周围活得不光彩的小人物的荒唐事。小说里闪现的角色都如面团,被无形拉面者扯来扯去,失去了形状和内心世界,其实这也是中国人的真实处境。然而今天的社会现实,又远比小说更荒诞。

(接上期)

〔小李子痛苦地告诉专业作家:看在上帝的份上,原谅我吧,它的愿望我没有帮它实现。直到死都没让它跟同类聊聊天,更没有其它性事了。人可以忍受迷路,但不能忍受没有前途。它活着的时候,我只感到对人生、对社会、对周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迷惑不解了,包括对它的存在。这一切证明我是迷了路。它消失了之后,我又失去了前途。这是没有希望的期待。它毁掉了我。〕

但为了我的政治前途,星期六下午我照旧准时去开党员扩大会。在那种时刻,我都与它在我这浆糊般的头脑中聊着天。主席台上的麦克风是崭新的,可声音如旧令人昏睡;我们的党是大有希望的,啊——,小手同志的报告就着重说明了这一点嘛。我们的党,这个——正在产生这个——大的改变。党中央提出了三个方面是重要的,符合党心、民心啊——。现在的关键,是在于我们的努力,啊——,五年,不算长,也不算短啊——,抗日战争也不过八年嘛,啊——。会场里一半人看着主席台上的宣传科长,一半闭目养神。而女人在编织东西还窃窃私语。……现在——有那么一种状态,当然啦,问题一分析就多了。啊——,党风的好转关系到党的存亡问题。这么一个安定团结的局面,同志们啊——要靠……麦克风尖叫了一声。一只杯子当啷一声碎了,会场里的眼神都往那儿集中。……好,还有一个半小时,时间不多了,我长话短说。第五部分——我们的党在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克服了各种困难,这说明我们的党是——无往而不胜的。想想看啊,同志们,如果没有党的领导,我们的国家就要倒退——倒退啊。我们的党是世界上最好的党,永远和人民血肉相连的党。

真对不起,我从它做成标本以后,就变得三心二意了。这与刚出狱就积极写入党申请书的我相比是不可思议的。那时,我认真学习领导发下来的所有文件,政治学习从来都是紧跟组织。我是个幸运儿,有二次我被扎紧裤脚绑到刑场跪在坑前,我的屎尿流满裤档,枪响之后我也裁倒地上。后来才知道这是教育我重新做人。由于我父母是解放前的老党员,而且是在苏区入党的,所以我没有判刑就放了,而且党给了我新生。我决心改造好自己腐朽的资产阶级世界观,兢兢业业把生命献给党。可今天,我竟无法集中精力听报告。

自从发生强奸风波以后,幸存者经常催我跟进有关行人天桥的新闻。它还在黑暗中一字不差地给我读晚报的文章:……对一百七十多封的人民来信,省里派出了调查团前来落实查访。这一次由副省长带队。该团十三人已宣誓坚决不收贿赂,不大吃大喝,把行人天桥存在的问题一网打尽。他们说到做到。从火车站出来不坐市委派来的小汽车,而是一路步行三百多米到达公共汽车站。沿途的群众笑语颜欢,称赞他们把清廉节约的好风气带到了我市。……那个对待撞了肩胛骨的病人疏忽职守的值班医生,已被停职检查。至于医务室每星期一、三、五下午开会学习,使很多撞伤的人得不到医治的问题,调查团也给省委写了报告。

看来调查团解决了很多问题。我抬头说。

如果没有那个行人立交桥,交通事故也不会这么多。狗很不高兴地说。

至少政府做了大量工作。我说。

政府难道不知道如果行人天桥一通,事故就缩减了?狗说。

难道市政府有权决定通不通?上面的戒严指挥部是由中央直属。我不明白,狗为什么连这点政治觉悟都没有。党中央国务院管理偌大一个国家,这件小事在全国多少大事中根本算不了什么。

那就放权,由区政府决定。它大声说着又歪躺在报纸上。

你不懂得什么是上级,什么是群众。你真是狗胆包天。建天桥是领导对人民的关怀,怎么还敢倒过来说领导的不对,少见的无知。我说。

小李子,你活得太可怜了,还不如做条狗算了。它说。

狗的标准就是忠诚,和人没区别。我觉得它有时废话太多了。

幸存者曾预言,由于天桥增加了交通阻塞,一年死于交通事故的人数将会超过三百人。它这个错误使我终生不原谅它。由于狗不需要汽车,它就嘲弄交通事故。其实在它生前常常饱览交通事故的天桥下面,压死的人也很少了。自从强奸案发生以后,市委领导加强了天桥一带的管理工作,一年根本死不了几个人。幸存者常以狗的标准要求人类这一点,也常使我恼火。我经常去标本仓库告诉它这方面的消息,不过要小心同事,他们常拿我开心。有一次我正吃着油饼,他们突然说:那是狗肉。害得我难受了好几天。

现在我告诉它,下面那又脏又乱的环境也改变了。它预言天桥要到1991年才能通行的事已失灵,通车的迹象己经出现,那就是戒严指挥部撤走了,换上了天桥管理委员会的新牌子。附近值勤的交通警察的衣服干净整洁,正说明将举办市级领导出场的活动了。

虽然除了领导和记者之外,市民们还从来没有尝到从天桥上过马路的滋味,而桥下又常有人车相撞的事故,可这个天桥还是颇有裨益。市委领导又采取了一些救急措施,在桥上搭了两座活动铁皮房,成立了急救站,凡是在桥下压伤的人立即抬上来免费急救。我同学在家里摔坏的腿,就是在天桥上的急救站免费包扎的。由于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市委表扬了桥上的白衣战士。那几位姑娘很快成了名人。多情的小伙子们常围在那儿等她们下班。

我还记得,它的周年祭日和天桥通行典礼是同一天。当时,桥上插满了小红旗,等待罗马尼亚总理齐奥塞斯库,来为这个城市与他国家的一个工业城市,结成友谊城,并在天桥上亲自剪彩。那个外国领导人多年前曾来这儿参观过杀猪厂,他坐过的沙发和摸着小猪的一张合影照片都保存在市博物馆里。

那几天,中央派来了工兵连,在天桥上下用探雷器侦察了一遍。人民群众热情地为战士们送茶送水。一位老大爷给小战士擦汗的镜头,光荣地登上了人民画报。为防止有人贴反动传单,国家安全局人员已化装成市民在桥下走来走去。但那位外国领导在出发前不幸去逝了。市领导决定致函北京,要求改为省领导代剪。党中央当然知道这座天桥是改革开放的象征,况且已命名为“中罗友谊桥”,所以下达了“请你们慎重处理”的指示。市领导便请来省委领导剪了彩。

只是通行之后选择跳桥自杀的女性增多了。天桥管理委员会只好贴出了紧急通知;跳天桥自杀者,按聚众闹事罪处理,抓到判二年以上徒刑。使局面稳定了下来。而且在栏杆顶加焊了铁网。

学习雷锋活动一开始,这座市中心的行人天桥又立即建立了广播站。买不起收音机的市民无不拍手称快。人们只要站到街上就可以免费听到广播。有时是歌曲和讲故事,有时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还有世界天气预报。

在学雷锋日的那天早晨,天桥下面,到处是等待做好事的红领巾。他们四处张望着,只要你不小心扭了脚或者提包大一点,马上就有人冲上来帮助你。你也别想丢掉什么。当我把口袋里一个铅笔头扔掉的一刹那,就有三个系着红领巾的孩子冲了上来,捡起说:叔叔,你丢了东西。他们一起行少先队礼。我只好接过铅笔头,马上像报纸上要求的那样说:谢谢,孩子们,你们真是活雷锋。

我们要做共产主义的接班人!他们也都千篇一律地回答着。

请问,你们是哪个学校的。他们等着我也照规定的格式问话。

做好事不留姓名!然后便象宣传电影上的少先队员那样大喊一声之后,就如群火鸡似的扭头返回街口,等待下一个猎物到来。

幸存者的死仍然困惑我。

有几次我几乎相信了它是跳楼死的。当时的战斗场面,可能是它逃来逃去退到平台的边缘,那些孩子手里拿着棍子、铲子,跟在打狗队员李爱民身后,步步逼进。它的选择是要么被套着脖子拖来拖去,被棍棒打死,要么跳楼一死了之。在这个地球上,狗的爪子、牙齿都不是人类的对手了,死和活也只能由人决定。群众还要吃掉它的肉,把它的皮剥下来制成供孩子们参观学习的标本。

三条腿的狗曾经对少先队员下过定义,说他们是学习小英雄雨来或者刘胡兰长大的,撒在社会上便是些好斗的小流氓,一遇到挫折就会变得玩世不恭了。这是缺乏基本文明常识的一代。

当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犯什么错误都应该宽恕。童年是令人欣慰的乐园。我那时对它说。

当时,它撇了撇嘴,对着街道说:看看那几个孩子跟在瞎子的背后。你能看清楚他们的脸吗。他们满脑子都装着正面人物的形象,老师也在教他们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也许明天他们又被派到街上做好人好事了,再扶着这位瞎子过马路。

我看不清孩子的脸,只看到他们围着瞎子前后乱窜的样子,像是学着什么电影里的武打动作。它又说:如果我和一个孩子之中只能活一个,你会救谁。

我犹豫到今天还回答不了那个问题。我应该选择人类。从理论上说要先救人。但是,它和我的亲密关系远远超过那些别人养出来的孩子,甚至超过我的女朋友。幸存者假如死在孩子手中一定是痛苦的,以它的牙齿,它可以把他们的腿一口咬断。可它肯定不会。

为了弄清楚幸存者的死亡,我认真地把做成标本的它检查了一遍。它的皮毛除了阵阵防腐剂的气味,什么伤口都没有。我拍了拍它说,你一点都没受伤,但为什么在梦里经常骗我你是被杀死了。

有一个疑点,也许需要分析。因为那可能导致它自杀。它在我走后不知靠什么技巧竟爬到了书橱顶端,把一些很不健康,令我堕落退步的书都翻看了。那些书中有思想很反动的尼采,有消极的叔本华,有谈性意识的佛洛依德,还有被马克思列宁主义批判过的黑格尔。可怜的它根本没有经过政治学习的经验。怎么能支持得住。它还曾说过马列主义过时了的反动话。那些书曾经使好多诗人和大学生,也包括我女朋友都变得颓废,丧失了一个正常人的判断力。有多少人被抓进了监狱。它一定是蹲在那个角落乱看,把那些书踢来踢去。显得焦躁不安。这一点如果能证实的话,它的死我就有了很大的责任。

有一次我去木匠那里,他正在标本室里给一只东北虎钉骨架。我直接问道:三条腿的狗是怎么死的,请告诉我。他放下锤子温和地笑了笑,把老虎的皮铺到木架上,说:

三条腿的狗,我还见过四条腿牛的,五条腿的驴哩,嘿嘿,只是那条腿短了半截。他在自己大腿中间比划着。我生气地走了。

(待续)

【作者简介】马建,山东青岛人。一九八七年因中篇小说‘亮出你的舌苔’而引发了中国文坛的一场政治风波, 其作品被查封销毁,并受到批判。著有长篇小说《思惑》、《拉面者》、《红尘》、《九条叉路》;中短篇小说集《怨碑》;文集《人生伴侣》等。他的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两千零四年法国的文学月刊‘阅读’杂志第五期,选出代表本世纪的全球五十位作家,马建是唯一入选的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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