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倩:“吹呼”马俊营

那天中午我在村头小饭馆吃面,马俊营买了两大盘肉菜往我面前一放,说一声“大恩不言谢!”扭头走掉了。大约是因为他“扰乱社会治安”被抓捕判刑期间,我去看望他的孩子,也不时送一些吃的东西过去——当时他家里只剩下5个孩子,最大的13岁,最小的才5岁。那时我们还不认识,是旁边村人告诉我,他就是马俊营,刚从号子里放出来。

从村民那里还了解到:马俊营是村里少数卖血而没有感染艾滋病毒的幸运者之一。他14岁开始卖血,他的父母、妻子,也都卖血。他的父亲不知去向,母亲和妻子感染艾滋病已经死亡。

 我到马俊营家去访他。

几句寒暄感谢的话之后,马俊营直奔主题,他说:“我卖血可值,比任何人都值。值过(值得)!”显然他知道我们要谈什么。

此话怎讲?

“第一没感染艾滋病。第二置办家具(家当)不少,南屋西屋都是卖血置下的。第三还给妹妹置办嫁妆寻下人家,妹妹的婚事我一手操办!”

马俊营全然不像其他村民对当年卖血这件事充满悔恨,倒像是在炫耀战绩。

“我初卖血时,才十四岁,胳膊一伸,人家说不中!没长成人!就这,卖了十几年!他们十个八个也没我一个卖得多!”马俊营说这些话时像是很自豪。他甚至说:“我卖血卖得不要命。卖血算啥?我还差点还卖皮哩!那一回在驻马店烧伤医院……。”

我想到村里有人说他“吹呼。”

马俊营自视甚高:“要是家里不是那么穷能多读几天书,我应当是有所作为的!”他说。就是卖血,他也自认比别人卖得“精彩”,比别人“有水准”,“会打时间差,比别人卖得多。”他形容自己当年卖血卖得“神采飞扬,出神入化!”

马俊营好像总是憋着一股子气,每每慨叹自己怀才不遇,时运不济。他看似很谦虚实则很得意地说:我对生活要求很低,不漏房、不断顿。18岁盖起5间房,置下架子车、单车,还喂个牛!

“干得不赖!”他评价自己。

马俊营虽然没有感染艾滋病毒,但他是乙肝病毒携带者。当年卖乙肝血更贵,作疫苗。他甚至为了卖乙肝血,拚命吃胺茶碱损坏肝脏。

他两种血都卖,也就是说,他也把乙肝血当做健康血卖。“当时乱套了,胡采不验。”他说,他一个人办了多个献血证,一下摊开在妻子面前说,这是咱家的银行存折!

“我最多一次一针抽1500CC,全采!”马俊营向我夸耀。

“朱老二说他一天还卖过8000CC呐!”我说。

马俊营很不屑,说:“他那是单采,还回输回去,而且不是一针抽的。我这是全采,一针!”他很为这次壮举自得:“清一叠子5块钱的新票子数给我!”但是接着又说:“出了医院门车都骑不动了,一个小孩子都管叫钱短(抢)走……。”可他还是说:就这,值过!

有人说马俊营就是因为后来逃计划生育在外,最后几年没卖血,所以才没感染艾滋病。可他自己说后来还是断断续续卖过,只是卖得少了。

那次走访之后,马俊营似乎意犹未尽,他又写下他当年卖血的经历送来给我,“让刘老师看看咱哩水平!”。这是一份难得的当事人亲笔自述之作,除个别错别字和标点符号略加改动,原文录下——

刘大姐好!见字如面。

现在就我开始卖血及到结束这中间的一些情况给你作一叙述。

马俊营,男,汉族,初中文化程度,出生于1965年2月11日,身份证号码4127819650211***,住沈丘县白集镇小滩李村,现年41岁,农民。(这番自报家门的开场白,当来自他被捕关押的经验。)

我于1979年10月开始卖血。那时候是卖全采血。当时我还是个孩子,由于生活的压力和家庭的因素,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不得不选择卖血。第一次卖血是在淮阳,至今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天血队长(血队长,当时对血头的称谓)对我说有一个手术需要血,我去县医院配血合格后就在手术室门口等着,过了四十分钟左右,护士就把我叫了进去。当时我害怕得要命,心跳的(得)咚咚叫,自己听得一清二楚,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晕过去了。采血后他们给了我58块钱,我手握着自己第一次卖血的58块钱,也不知道自己卖了多少血,事后他们告诉我是580CC。那个高兴劲就别提啦!当时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有钱的人。在此之前我在砖轮窑干三个月活才挣58块钱。在那种情况下我开始了漫长的卖血生涯,这一卖就是大概二十年。我卖血去过淮阳、沈丘、郸城、许昌、郑州、上蔡、大连、新店、白集镇、鲁台,从开始到结束,一共卖有2000斤血。

我卖血疯狂的时候几乎不要命,高峰时我卖得头重脚轻,一个小水沟有半米宽我就跨不过去,睡觉的时候头颅耷拉到床底下。最严重的一次我卖得几天不能吃饭,心里想吃荷苞蛋,就让人给我去买,结果吃了没有十分钟就拉了出来,吃进的是鸡蛋拉下来的还是鸡蛋。血队长说你回去吧别死到这了!我说没事,如果叫我走可以,你再让我卖一次。就这样我又卖了300CC才回来。那时卖血每顿我只吃3毛钱的饭。

我卖血能卖得不要命,为改变我的生活状况。我经常往脸上抹胭脂,以免脸色难看,别人不买我的血。后来我卖血卖出了相当丰富的经验,可以说出神入化!无论病人病情怎样,我一看就知道他(她)是啥型血。有一次我去鲁台卖血,当时说妇产科要500CC。我配血合格后在正准备采血的时候,又来了一个急诊病号,是服毒药的。当时医生说叫队长(即“血队长”)赶快找血源!正值麦收,队长说,等血型出来后就去。我和队长说咱们去看看他是啥血型的!队长说化验结果还没出来。我说还化验啥,我看看他的脸就知道他是啥型的!队长不信,我说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俺俩去一看,当时我就说别去找了,我就行,百分之百是B型的!队长不信,结果过有十分钟,结果出来了,就是B型的。那一次是我卖血最多的一次,我一次卖了1500CC,整整三瓶!别说是病人,就是正常人,我一看也知道他(她)是啥型的。不说看脸色,就是看风向看天气,我也知道啥样的病人多。据我自己的实践经验而论,每逢刮东北风我就赶紧去淮阳,到那一定收获颇丰,一定是个满堂彩。

以上所说的都是我卖全采血的经过。

单采浆是从淮阳体检才开始的。那一年我和妻子为了自己有个窝住,拓了一个春天的砖坯准备盖房子。当时手里只有700块钱,我和妻子商量着等砖坯拓好后再借一点钱买车煤,自己烧一窑砖就够盖房子用的了。可是人算赶不上天算,一场大雨把我们一春天的辛苦劳动化成了一堆土,房子成了泡影。只好又去卖血。

到了淮阳才卖了一次却赶上了体检身体,因我有乙肝只好回家。那时候我感到世界已经到了末日,天快要塌下来了,已经到了绝望的地步。第二天我心情灰暗地去淮阳西关搭车,到那车还没来,就顺便吃点饭。饭吃到快完的时候,来了一班郸城到许昌的班车,当时我脑子突发奇想,反正事就是这样了,希望也没有了,不如拿手里的钱出去溜达溜达,碰碰运气。内心想溜达和卖血各占一半的分量吧!于是我就去了许昌。到地方大概是下午四点钟左右,我找了个2块钱一夜的旅社住下,然后到外边溜达,就见路边一块牌子写着:专收乙肝血!我高兴坏了,当即坐1路公交车去了光明路口,下车后,我到魏都区防疫站乙肝运输站一打听,人家真的说是收乙肝血。“但是今天不行,今天是星期天,你明天来吧!”有了这个消息我深深地感觉到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天无绝人之路,绝处逢生的真正含义。我赶回旅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不经意间在床下摸到一本书,是本杂志。这一夜我几乎把这本杂志看了两遍,同时脑子里、心里也有了希望——房子。第二天我早早地等候在血站,一检查,合格,当天我就挣了90元钱。就这样我卖了一个多星期。腰里鼓胀到700多块钱的时候,我急不可奈(耐)地回家,想让我妻子也分享一下这个喜悦。一到家,掏出钱,妻子一看眼就直了,她不相信这是真的!数过钱后妻子就说:“这钱你不是偷的吧?咱再穷也不能干丢人的事。”我把事情的经过和妻子一讲,她也非常高兴。就这样,我卖血的事业又一次达到了高潮顶端。

我这个人无论干那(哪)样的事,我都干得精益求精。我很会投机。卖着卖着我就不满足现状了,于是又一套好方案在我的心里形成。我第一天从沈丘县坐早晨四点半的车去许昌,到许昌早了正好是11点半左右,不耽误采血上最后一轮床;第二天早晨我从许昌乘4点48分的火车去郑州,在郑州上第一轮床采血,下床后赶快赶往许昌,赶到许昌上最后一轮床。就这样我往返于沈丘县—许昌—郑州,打这个时间差。

在短短的八个月的时间里我足足挣够了盖房子的钱,2万元左右。我的房子是1992年2月动工,4月20号左右峻工。这其间我卖血也出现了麻烦,因为早不晚的出现了不合格的现象,乙肝指标达不到。经沈丘县医院医师王秀巧介绍,说吃西药胺茶碱可以损坏肝脏。于是我就拚命吃,只吃得浑身上下懒得不能动,到最后也还是不合格,也就不吃了,反正房子也盖好了。

就在房子盖好,住了新房三个月以后,一场计划生育大逃亡也降临到我的身上,于是我携妻带女开始了历时9年的山西逃亡生涯。在以后的时间里也断断续续地卖,不过是偷偷回来卖,直至血站停。
以上是我卖血的经过。谢谢。

俊营

2006年5月23号

“我九年计划生育大逃亡!九年,在山西运城,我老婆又生了仨!第五年头上才得了老五,男孩儿!我高兴坏了,说乖乖儿啊,我终于在这儿等住你了!有人见我孩子多,想叫我把闺女给他一个,看来看去,哪个也舍不哩,不给!山西煤矿多,活儿是累点儿钱不少挣,几个孩子养活得起!这不眼瞅着孩儿们都大了?有苗不愁长!”送这份亲笔之作时,马俊营顺便跟我讲述了他“计划生育大逃亡”的战绩,依然兴致勃勃神采飞扬。

马俊营的孩子们继承了父亲性格中的乐观豁达。二姐换换给我念诵屋门口墙壁上誓言般的话语:
我爱我家
我的家一定会
兴旺起来
我的家一定会
富裕起来
……
问:谁写的?
弟弟妹妹们齐声答道:大姐!

大姐茜茜是个懂事能干的孩子。爸爸被抓入狱,茜茜才13岁,辍学在家照顾4个弟弟妹妹的生活和学业。那时候农村小学校早读,茜茜天不亮把早饭做好,再把妹妹弟弟叫起床吃了饭去上学,晚上还要督促他们写作业。白天除了做饭,茜茜还做鞭炮挣钱——买菜、给弟弟妹妹买书本买笔。还养了十几只鸭子,鸭蛋腌了煮好,自己舍不得吃,给上学的弟弟妹妹补充营养。有天晚上去看他们,小姊妹们已经做完作业睡下,三个妹妹睡一个房间,大姐姐带小弟睡一个房间,正在“听电视”——电视太旧了,只有声音没有图像。茜茜担负起爸爸妈妈的角色,毫无怨言。马俊营出狱后,茜茜才得以上了县卫校学护士专业。马俊营夸女儿成绩优秀,自己考上的,茜茜说爸爸朋友多,是靠爸爸托了关系。

2007年夏天我又来到这个村庄,马俊营家的院子显得空旷荒凉。主人已经不在了,2013年马俊营死于肝硬化。

茜茜的4个妹妹弟弟都到外地去了,——三个妹妹上学读书,虽然考上的只是大专或者中专,也已经很不错了,弟弟贪玩不爱上学在外地学厨师。只有大姐还在家里坚守。茜茜卫校毕业后在县防疫站工作,也只能每周回来一次。茜茜说,正在考虑换一份工作,不想离家太远,还想多挣点钱。现在单位工资太低,几个妹妹虽然也能自己打工挣学费,但是还是需要她的资助,特别是小弟,有机会还希望他再读几年书,这些都需要钱。

茜茜说:“爸爸在时,总说他自己上学读书太少,希望我们要多上学多读书。”看得出,茜茜很尊重爸爸很在意爸爸的话。她学习很努力,工作后还是很想再提升一下自己,想自学考试本科、研究生。茜茜说:“就是考上了,也还会回来工作,我的理想是当个妇产科医生,就在咱本地的医院,至少每星期都可以回家来。这么大一个院子,我要把它变成一个花园!”“我恋家,我喜欢自己家的老宅老院,舍不得离开。我守在这里,过年过节弟弟妹妹们回来团聚,也有个偎头。”

这一年的6月7日,马俊营4周年忌日, 茜茜的小姑——马俊营的小妹,回来和茜茜一起给马俊营上坟烧纸。小姑姑很怀念自己的哥哥,她说:“我们姊妹中,我这个哥最大我最小,十来岁没有妈了,跟着哥哥长大。哥哥对我很好,一直很疼我照顾我。出嫁后哥总喜欢我回来,在村口等着接我。要不是我真不想来,不想知道这里的一切,太伤心了。哭得太多了,哭得都没泪了。

不知为什么,我又想到村里人说马俊营“吹呼”。但是马俊营在自己孩子和妹妹的心中,是一个可敬可爱可信赖依赖的父亲和兄长。

作者提供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观点和陈述。

(责任编辑:刘明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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