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連載】楊繼繩《墓碑》(一百零三)

【新唐人2014年3月29日訊】【導讀】《墓碑》是一本記錄中國六十年代餓死三千六百萬人的大飢荒真相的著作,作者是前新華社經濟記者、《炎黃月刊》副社長楊繼繩。他花了十多年時間,查閱資料,訪問經歷大饑荒的人,收集了上千萬字的資料數據,以翔實而豐富的資料記錄了大飢荒餓死幾千萬人的史實,揭穿了中共官方所謂「三年自然災害」之謊言, 揭示了餓死人的根源是人禍而非天災。《墓碑》獲得二零一三年美國海耶克圖書獎(The Hayek Prize)。作者說《墓碑》不僅是為紀念死去的三千六百萬人的靈魂,也是希望「埋葬」造成這個悲劇的中共體制。

(接上期)

五 從批判「修正主義」走向「原教旨主義」

中國共產黨的最高綱領是在中國建成共產主義社會。中國共產黨不僅要求自己的黨員堅持共產主義理想,也用這個理想教育所有的中國人。但是,在建設共產主義的實踐中,這個理想總是一次又一次地遭到現實的衝擊。自五十年代中期起,在中國共產黨的最高層就出現了不同的意見:是堅持純而又純的共產主義,還是根據現實作某些修正?是快一點建成社會主義,還是根據實際情況逐步推進?中共「八大」的決議實際是理想對現實的讓步。毛澤東在八大三次會議上不經中央討論推翻了「八大」的決議,接著提出了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這「三面紅旗」,加快了實現共產主義理想的速度,從而造成了三年大飢荒。三年大飢荒的根源在於用極權制度、用階級鬥爭的手段,快速推行共產主義理想。

大飢荒以後,在中國共產黨內大體可以分為兩個派別:一派面向實際,從共產主義理想退回現實,做現實需要做的事,可以稱為「務實派」;另一派還是堅持共產主義理想,用不停的政治鬥爭來推動這一理想的實現,可以稱為「理想派」。當然,這是一種簡單化的劃分,陣線也不十分清晰。務實派在務實過程中由於理想的情結,使他們在做違背理想的事時,總有一種理虧感,因而不事張揚;理想派由於理想總是遭到現實的無情碰撞,在維護理想時,總有一種階級鬥爭的危機感和敵對情結。在中國這個政治條件和話語條件下,務實派在政治上處於劣勢,但是,在理想派把經濟搞亂了以後,總得由務實派來收拾局面。在收拾局面的過程中,務實派更加偏離理想,使得理想派認為他們更加危險。在毛澤東手中,對付務實派最有力的武器是批判修正主義。在八屆十中全會重提階級鬥爭的同時,開展了批判「修正主義」。「修正主義」最早產生於十九世紀九十年代。德國社會民主黨人愛德華•伯恩施坦是當時的代表人物。一八九三年七月底恩格斯立遺囑時,把全部手稿和書信遺贈伯恩施坦和倍倍爾,並把伯恩施坦作為遺囑執行人之一。一八九五年八月恩格斯逝世后,他根據十九世紀末資本主義世界經濟發展和議會民主發展新情況,從一八九六年十月-一八九八年六月,以《社會主義問題》為總題目,在《新時代》發表六篇文章,修改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一八九九年三月出版《社會主義的前提和社會民主黨的任務》,從哲學、政治經濟學和社會主義三個方面,全面系統地修正馬克思主義理論。他自詡為「修正主義分子」,說明當時「修正主義」並沒有貶義。持這種思想的「第二國際」批評俄國的十月革命,批評十月革命建立的制度。因此,「第二國際」就受到列寧的批判,從列寧開始,「修正主義」就成了貶義詞。

批判「修正主義」除了國內政治鬥爭的需要以外,與毛澤東企圖爭奪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領導地位也不無關係。

到一九五零年代中期,抗美援朝戰爭的勝利使中國成為亞洲一支不可忽視的軍事力量,第一個五年計劃的完成為中國奠定了實現國民經濟現代化的初步的工業基礎,而波、匈事件(註七十一)的「圓滿解決」則有賴於中共領導人的出面相助。所有這一切,都大大提高了中共和毛澤東本人在社會主義陣營中的地位。毛澤東此時已經開始從領導者的角度來考慮這個陣營的問題了。正是在這樣的心情下,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二日至二十日毛澤東第二次來到莫斯科。

與一九五零年訪問蘇聯的情形完全不同,這一次,毛澤東在莫斯科出盡了風頭:在十月革命四十周年紀念大會上,只有當毛澤東講話時,全場才起立鼓掌表示敬意。在各國共產黨代表會議期間,所有發言者都是站在講台上按照本黨中央通過的講稿作報告,只有毛澤東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即席發表講話。在會下,毛澤東儼然是莫斯科半個主人,遊說于東歐各黨領導人之間,努力化解他們與蘇共的矛盾,並反覆強調社會主義國家要「以蘇聯為首」。如果說過去蘇聯是社會主義陣營的當然領導者,那麼在一九五七年十一月莫斯科會議期間,毛澤東與赫魯曉夫似乎平起平坐了。(註七十二)

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全面揭露批評了斯大林的錯誤。毛澤東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推倒了壓在他頭上的這尊神,提高了他在國際共運中的地位。憂的是批判斯大林也會危及他毛澤東,因為他就是中國的斯大林。所以,最後定的調子是斯大林「功大於過」。毛澤東反對赫魯曉夫丟掉「列寧主義這把刀子」,也反對全部丟掉「斯大林這把刀子」。實際上,丟掉了「兩把刀子」就會危及當時中國的社會制度。「丟掉兩把刀子」是修正主義最為根本的罪狀。

當毛澤東在做國際共運領袖夢的時候,有一件事情卻被蘇共搶了先機,即赫魯曉夫在倡導與資本主義國家進行和平競賽的方針時,提出了十五年超過美國的口號。毛澤東不甘落後,在十一月十八日的講話中,毛澤東談到了在「東風壓倒西風」的大好形勢下中國的奮鬥目標:「十五年後,蘇聯可以超過美國。我也可以講,十五年後我們可能趕上或者超過英國。」一九五八年八月,毛澤東又說:「要破除迷信,美國算不了什麼。用不了一、二十年,蘇聯可以變成兩個美國,我們可以變成四個美國」。有學者分析,毛澤東搞大躍進,除了國內的原因外,還有國際共運的原因。他想當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領袖。當時他說「以蘇聯為首」只是一種策略。(註七十三)

然而,蘇共領導人對中國的大躍進和人民公社持批評態度。自蘇共二十大以來儘管兩黨有分歧,但導致毛澤東決心向莫斯科公開宣戰的原因,是蘇聯領導人對「大躍進」和人民公社的懷疑、蔑視和批評。但毛澤東對蘇共放出的第一炮卻集中在「和平共處」、「和平過渡」上。一九六零年死月,為紀念列寧誕辰九十周年,中共中央組織發、表了三篇文章,即《紅旗》雜誌編輯部文章《列寧主義萬歲》、《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章《沿著偉大的列寧的道路前進》和中宣部長陸定一在紀念大會上的報告《在列寧的革命旗幟下團結起來》。這三篇文章系統闡述了中共中央對和平共處、和平過渡、社會主義革命、戰爭與和平、帝國主義本性等一系列重大理論問題的看法,表面上是批評南斯拉夫「修正主義」,實際矛頭直指蘇共中央。五月下旬,毛澤東又分別與朝鮮勞動黨總書記金日成和丹麥共產黨主席耶斯佩森談話,正式表明中共不贊成和平共處、和平過渡,指責蘇聯和東歐各黨放棄了階級觀點,甚至點名批評赫魯曉夫,批評「戴維營精神」,還表示「將來要算算賬」。

對蘇共和赫魯曉夫的激烈批評,不可能不引起回應。一九六零年六月二十四日,社會主義國家共產黨和工人黨代表在布加勒斯特舉行會談。彭真率中共代表團參加了會談。會談前夕,蘇共代表團突然散發蘇共六月二十一日致中共中央的通知書,對中共進行全面攻擊。在會議中,赫魯曉夫又帶頭批評中國黨的方針政策。從此,中共中央的反修鬥爭態度更加堅決。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把蘇共領導人也說成是修正主義者。「蘇修」就成了中國人口頭上一個常用語。在毛澤東重新強調階級鬥爭以後,「修正主義」和「右傾機會主義」是相通的兩個概念。毛澤東曾說彭德懷是修正主義者。以後又把這頂帽子扣在劉少奇頭上。自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起,毛澤東把「反修防修」作為一項十分重要的政治任務。

一九六三年可以說是「反修年」。為了打好這一仗,中共中央組織了一個「中央反修領導小組」,由總書記鄧小平任組長,組員有康生、吳冷西、姚臻、熊復、王力、范若愚、吳江。這個小組的任務就是寫反修文章。他們住在釣魚台國賓館,從一九六三年九月到一九六四年三月,共寫了九篇指名道姓批判「赫魯曉夫修正主義」的文章(簡稱「九評」)。「九評在《人民日報》和《紅旗》雜誌上發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以激昂的戰鬥音調一遍又一遍地向全國廣播,在中國深入人心。「九評」把反修推向了新的高潮,也把中國共產黨的路線推到了極左。現在看來,批判修正主義的指導思想恰恰是馬克思主義的原教旨主義。馬克思主義的原教旨主義在一九五八年就在中國開始實踐,大躍進失敗,文化大革命又更加瘋狂地實踐馬克思主義原教旨主義。與此同時,馬克思主義原教旨主義在中國南方一個小國也大行其道。這就是波爾布特領導的柬埔寨。這是毛澤東輸出革命的一項重大「成果」。

波爾布特所領導的組織成立於一九六零年,但長期不公布名稱,國外稱之為「紅色高棉」,一九七七年九月他訪問北京時公布黨的名稱為柬埔寨共產黨。柬埔寨共產黨宣稱以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為指導思想,和中國共產黨的指導思想完全一樣。波爾布特多次秘密訪問北京,自稱是毛澤東的學生。

波爾布特的作法在中國共產黨內部受到稱讚。毛澤東對他這位得意門生的作法非常滿意,他稱讚波爾布特:你們幹得好,我們想干而沒有干成的事,你們干成了。(註七十四)

然而,柬埔寨共產黨執政幾年,全國人口死亡三分之一。毛澤東稱讚波爾布特的時候還不知道這個惡果。

自「大躍進」以來,中國的「理想派」和「務實派」的鬥爭經過多次反覆,裂痕越來越深,鬥爭逐漸加劇,最終釀成了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把「理想派」的主張推向了極端,也推向了毀滅。到二十世紀末,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在國際,共產主義這面旗幟已經完全失去了昔日的光輝。為了挽救危機,在毛澤東逝世以後,「務實派」把中國推上了改革開放的道路。

改革開放使中國的經濟得到了空前的發展,卻進一步加深了信仰危機:多數中國人、甚至中國共產黨內相當多的人,不相信共產主義。當理想遭到毀滅性的打擊時,執政者不敢對這個理想提出質疑。因為放棄共產主義旗幟,共產黨就失去執政的合法性。唯一的辦法是,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理論,把共產主義推向遙遠的未來而加以擱置。

把強加于全體人民的理想擱置起來,未免不是一件好事。執政集團不再用某一種理想來塑造國家的未來、規範人民的行為,而是面向實際,做一個有效的社會管理者。這是社會的重大進步。但是,作為社會管理者的執政集團,它的管理許可權應當是民眾授予的有限權力,對它管理效果的評價應當是民眾的實際體驗,而不是某種先驗的標準。因此,管理權的授予和管理效果的評價,只能通過民眾的選票來表達。顯然,這樣的制度是民主制度。

如果情況不是這樣,而是共產主義理想被擱置以後,把維護中國共產黨的執政地位當成最高目標,也就是把維護既得利益集團的利益作為最高目標,那是非常危險的。因為,一個政權把保護執政集團的利益作為執政的第一要務,就不能服眾,就缺乏合法性。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已經六十年。第一個三十年的制度框架可以概括為「極權政治加統制經濟」。三十年的經濟體制改革造就的制度框架可以概括為「威權政治加不完善的市場經濟」。在這樣的制度下,權力的貪婪和資本的貪婪惡性結合,造成了嚴重的社會問題,如果不深化改革,難以持續下去。下一個三十年的任務是建立「憲政民主加完善的市場經濟」。

但是,將威權政治轉變為民主政治的過程是一個複雜的過程。對此不能太樂觀。勒龐說過:「今天所有的政客都十分清楚,他們執政的那些基本觀念中混雜著錯誤,然而,由於這些觀念的影響力依然十分強大,他們也不得不根據自己已經不再相信的真理中的原則進行統治。」(註七十五)因此,現代民主制度在中國建立還需要很長的時間。但是,我們不能消極等待,我們要在各自的崗位上、用各自可能利用的一切資源,努力推進民主的進程。需要指出的是,政治制度的轉變不能過於激進,不能過於急切。近百年來,中國人吃激進的誇太多了,教訓十分深刻。激進的作法可能使社會失控。一旦激進的民主主義和無政主義者的過激行動使軟弱的政權失去控制社會的能力,專制者就會應運而生。因為專制是結束社會混亂、建立新的秩序最有效的手段。那些不堪忍受無政府狀態的老百姓,就像歡迎救世主一樣歡迎專制者。所以,反對專制制度過激、過急的那一群人,可能恰恰是摧生新的專制制度的那一群人。

我們要積極推進中國的民主化進程,但要有足夠的政治智慧,使社會制度的過渡造成的震動保持在中國社會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

註解:

[註七十一] 指一九五六年前後的波茲南事件和匈牙利事件,都是人民反對專制,爭取自由和反對蘇聯大國沙文主義的鬥爭,都遭到鎮壓。

[註七十二] 沈志華:《「大躍進」、人民公社與中蘇同盟的破裂》,沈志華、李丹慧個人網站。

[註七十三] 同上。

[註七十四] 新華社駐柬埔寨首席記者楊木和本書作者的交談。

[註七十五] [法]古斯塔夫•勒龐著;馮克利譯:《烏合之眾》,中央編譯出版社,北京,二零零五年,第四十六頁。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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