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頭飯:我總是想弄清楚一個人在臨死之前,最後一頓飯吃的是什麼

1964年的冬天,42歲的趙慶璧選擇了自殺。他是一家鄉村衛生院的院長,鄉村知識分子,寫一手好字,學的是西醫,也懂中醫。作為醫生,他選擇了相對體面的死法:安眠藥

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也是服用安眠藥而死,他死之前還寫下了遺書,解釋關於死亡的緣由,他說:「弔死、跳樓、卧軌這幾種方法都死得很難看,感到一股出自美感的厭惡;投水自殺對於會游泳的我來說也是行不通的,用槍或刀自殺的話,很可能會因為我手抖得太厲害而失敗。」死亡於他更像是一份食物,死亡的手段猶如烹飪的技法,煎炒烹炸,細心料理,祭獻給冥冥的來世。

趙慶璧有沒有過那麼多的思量,早已經無法考量,他沒有留下一句話。他的死與「四清」有關。

「四清」運動的全稱是:社會主義教育運動。1964年,中央政治局召集全國工作會議,在毛澤東的主持下討論制定了《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將「四清」的內容規定為清政治、清經濟、清組織、清思想,強調這次運動的性質是解決「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矛盾」,提出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趙慶璧是「四清」的對象,他不堪重負,在睡夢裡縱身一躍,翻越過生命的屋脊。

他是我的爺爺,我未曾謀面,只是在陳舊發黃的照片中見到過他年輕時的面容。

我的奶奶對他的死語焉不詳,諱莫如深,只是提及前一天他回了家,晚飯吃的餃子,是他指定要吃的。1964年,大飢荒剛剛結束,一頓餃子,已經是我爺爺能想到的最高級的飯食了。可能還會有二兩豬肉,搭配著放在裡面,興許還有韭菜?這些都是遙想與猜度,我甚至能想像爺爺坐在飯桌前,外屋灶台冒著熱氣,奶奶在外忙活,我14歲的爸爸已經身材高挑,青春期爸爸嘴唇上已經有微微的鬍鬚,我爺爺看著這一切,吃下一個個餃子。這一切早已經無法考證,我的奶奶也已經仙逝有年。

能夠確認的一點,除了我爺爺,在吃那頓飯的時候,誰也不會想到,那是一頓斷頭飯。

我總是想弄清楚一個人在臨死之前,最後一頓飯吃的是什麼。食物與死亡,這個兩個順理成章的事物,總是在貌似關聯的一瞬間,塌陷,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1927年6月2日,王國維自殺。他早上與家人一起用過早飯,去公事房辦公,遺書已經事先寫好,後事交由陳寅恪、吳宓打理,去了昆明湖,投湖而歿;1942年10月13日,弘一法師圓寂,早在半月之前,弘一已經向妙蓮交代後事,種種細微之事,包括「去時將常用之小碗四個帶去,填龕四腳,盛滿以水,以免螞蟻嗅味走上,致焚化時損害螞蟻生命,應須謹慎。」1966年8月24日,老舍坐在太平湖前,整整一天,幾乎沒有動過,那天午夜,老舍投湖自盡。如今的太平湖早已經被填埋,成了混亂狹仄的小區,唯有一個太平湖菜市場依稀記載著當年。

美國女歌手Whitney Houston2012年2月11日死於比弗利希爾頓酒店酒店。能在微博上看到死亡現場的照片,惠特尼在當晚所享用的食物及飲料包括:漢堡、炸薯條、火雞三明治和墨西哥辣椒。從照片中還可以看到一罐喜力啤酒和一個空的香檳酒杯,據稱,這個香檳酒杯此前盛滿了香檳。許多女明星都熱衷於香檳,比如瑪麗蓮夢露,在更早的1962年8月5日,夢露裸死床上,死因至今眾說紛紜,比較中肯的說法是服用安眠藥過量導致死亡,而她最愛的是Dom Perignon香檳,當天她也是用香檳服下安眠藥。

與死亡這個西瓜相比,吃一頓飯連芝麻大小都算不上。日本的攝影師荒木經惟曾經說過一句話:「飲食,是前往死亡之路上的一段激情。」這話溢美了飲食。

我能想到的更多的是飢餓。作家楊顯惠寫過《夾邊溝記事》,夾邊溝農場在甘肅張掖,是一片貧瘠的鹽鹼土地,無法收穫糧食,幾千名勞教分子在此落地生根,面對著飢餓與死亡巨大的空洞。每天能吃的只是食堂供應的樹葉野菜葉子煮成的糊糊湯,然後在忍耐著,等待下一頓糊糊湯。如果能在草灘上挖到老鼠洞,裡面有一些糧食,便已經是上天的恩賜,如果再能捉到一隻蜥蜴,燒著吃,就是無上美味。

在夾邊溝,蘭州中醫院的右派高吉義被派往酒泉拉洋芋(也就是土豆),餓極了的右派們偷偷煮熟了一麻袋洋芋,9個人吃了整整160斤,一個人活活脹死;麥收的時候,也有右派偷偷吃了大量的生麥子,然後又喝了大量了水,到了夜裡,麥子在腸胃裡發酵膨脹,導致活活脹死。許多人都死於腸梗阻,死狀極其慘痛。

在《顧准日記》中,也有大量的文字描寫了食物。1959年11月21日,他正在河南商縣,當天的日記中寫道:「前晚昨晚均早睡,未能入寐,為食物的慾念所苦。想如何找楊、陳、何三人中的好對象得以早上喝一次菜湯,想如何「搞」點紅薯與胡蘿卜吃。想回家時如何盡情大吃一個時期,烤白薯北京很難買到,窩窩頭是美味。實在買不到啥吃時,打算到東安市場,阜外大街作巡遊,有啥吃啥。再不然,到專備外賓吃的菜館去吃它幾次。」1960年1月15日,他又在日記中寫道:「南山糧多,現在農村流竄犯比城市流竄犯多。人們都往南山跑。青年婦女,分不清是姑娘還是媳婦,只要有吃的,自願留在那裡給人當媳婦。飢餓是可怕的,飢餓推動人們做出看來做不到的事情來。」

讀中國古代美食筆記,文字間帶著油脂芬芳,情趣雅緻;而讀顧准文字,文字里藏著紅薯窩頭,字字帶血,食物之中,總有著瀕死的體驗。

300多年之後,金聖嘆的才華都已經消逝在歷史中,倒是一個以訛傳訛的故事流傳頗廣——他在臨死前,曾告訴兒子:豆腐乾與花生米同嚼,有火腿滋味。這個故事最早來源於《清稗類鈔》,引金清美《豁意軒錄聞》,說他的遺書是:「字付大兒看,鹽菜與黃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傳,吾無遺憾矣。」

無論是豆腐乾與花生米,還是鹽菜與黃豆,都嚼不出什麼別的味道來,這最多算是一個玩笑,跟死亡開的一個小小的玩笑。據史載,金聖嘆「臨終前飲酒自若,且飲且言曰,割頭痛事也,飲酒快事也,割頭而先飲酒,痛快!痛快!」

在金聖嘆死後200多年的1935年,有一個人死於福建長汀,臨死之前,他吃了四碟小菜,喝了一壺酒,神情自若,環顧四周,說「此地甚好」。這個人是瞿秋白,在獄中寫了《多餘的話》,作為遺書,最後一句是:「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這句話與金聖嘆遙遙對應,給死亡這塊滾動不止的巨石,稍稍吹了一陣風,然而死亡依然迅速墜落,滾過肉身,生命不過軟如豆腐。

在監獄的傳統中,斷頭飯往往不可少,舊時往往稱之長休飯,離別酒,在加上白方肉,用刀片著吃,寓意刀餐。清朝時,這頓飯叫辭陽飯,往往是醬肘子一包,大餅一斤,刑場設在菜市口,總是秋後問斬,名為「秋決」。菜市口有藥鋪鶴年堂,每有問斬,鶴年堂都在頭一天得到通知:「搭席棚,備酒食,勿外傳,日後付款。」譚嗣同死在這裡,他死前寫下「我自橫刀向天笑」,康廣仁也死在在這裡,他是康有為的胞弟。吃了斷頭飯,飲了離別酒,前面一站就是黃泉路,在傳說中,那邊有奈何橋,有人給你灌下孟婆湯,前塵往事俱往矣,生永遠短暫,而死亡無比漫長。

很少有人會在臨死之前胃口大開,人對死亡的恐懼遠遠大於對食物的渴求,儘管這兩者都是本能。英國有一個攝影師詹姆斯·雷諾茲在美國監獄裡拍下了一些死刑犯的「最後的晚餐」。

都是一些簡單的玩意兒,1995年4月,McVeigh在奧克拉荷馬城製造了一起汽車炸彈爆炸事件,造成168人死亡,450人受傷。在善待動物組織(PETA)的懇求下,最終Mcveigh答應在最後的一餐中不食用肉類,他吃了2品脫薄荷巧克力脆片冰激凌;Gacy,別名「小丑殺手」,由於姦殺33人被判死刑。他曾經是肯德基的一名餐廳經理,他為自己的最後一餐選擇了肯德基的炸雞,炸蝦,薯條,草莓和健怡可樂;Buell由於在1982年性侵犯以及謀殺一名11歲的幼童配判處死刑,同時因其他的強姦指控被判處121年徒刑,他選擇了一枚去核的黑橄欖作為最後一餐,這可能是由於他對Victor Ferguer的崇拜所致——後者在1963年被執行絞刑,死前最後一餐是一枚未去核的橄欖。最要命的是Barnes Jr,他於1989年在受害者的居所內搶劫,毆打併刺殺了一名女性受害者。他最後一餐的選擇是:正義、平等和世界和平——很不幸,這三樣不屬於可選擇的食物範圍,監獄的官員最終拒絕了這一要求。

飢餓能使味覺變得靈敏異常。這是我的一個朋友告訴我的,他由於一次酒後的鬥毆,被關在看守所里。

每天他念叨著紅燒肉入睡,第二天又念叨著紅燒肉醒來,每每遭受毆打與謾罵時,他就在心中默念紅燒肉。紅燒肉在這時已然是他的上帝。當他從看守所出來,吃的第一頓飯是紅燒肉,這幾乎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紅燒肉。

在認識王琪博之前,我並不知道有一碗飯叫做「血泡飯」,這是一句重慶俗語,用以形容那些打打殺殺的生涯。王琪博江湖人稱「王七婆」,瘦的像一把刀,重慶人,寫詩,畫畫,從來不看書,身手敏捷,年輕時有過打打殺殺的生涯。他曾經數次在死亡邊緣遊走,別人賭博,他賭命。最後總是他贏,艱難著活到21世紀。他獻上頭顱,頭顱里盛放著一捧「血泡飯」,以此果腹,敬獻給這個神奇的世界。我跟他一起喝酒聊天,總會想問問他那個世界的故事,平時我們在陽光下行走,他在黑白邊緣,一手執黑,一手執白,兩枚棋子都在血水裡浸泡。他喜歡吃火鍋,嗜辣,身體被這個世界開刃,永遠都是亮晶晶。他恍惚其次,那些血泡飯的往事似乎已經過去多年,不再提起。

經濟學家楊小凱也坐過很長時間的監獄,後來他寫了一本回憶錄《牛鬼蛇神錄》,回憶他神奇的監獄生涯。時代不同,對食物的嚮往是一樣的,他們常用「精神會餐」的辦法來解饞。大家聊長沙的各種美食各種飯店,「楊裕興」麵館有名的三鮮面,牛肉麵;「奇珍閣」的烤鴨;「德園」的包子;「和濟」的米粉;「火宮殿」的臭豆腐。有的人會仔細敘說怎樣做虎皮肘子可做出焦黃的肘子皮,怎樣用豬肉皮炸出假魚肚。大家都有了一個共同的決心,那就是一出看守所,第一件大事是遍嘗所有這些好吃的東西。他還有一個獄友,每天飯後總是爭著去倒洗碗的桶里的水,「他小心地把水倒掉,用一塊紗布把桶底的飯菜渣子接住,然後吃掉。」

1990年,萬夏正在重慶看守所里,這個第三代著名的詩人,被許多人看成「活在當代的古代人」也躲不過牢獄之災。2011年年底,我們一起去了重慶,在傍晚經過長江,重慶看守所就在對面的山上。萬夏說,他能記得住每一班渡輪的汽笛聲。在他坐牢的日子裡,送走過不少死刑犯,行刑總是有一些徵兆,看守所白髮的老所長有時深夜會在牢房裡轉悠,聽著他慢條斯理的腳步,熟練的人們就知道:死神來了,第二天,總會有死囚死去。如果當天吃的不是饅頭菜湯,而是麵條,其中也有頗多含義,這也意味著將有人上路。

每一個坐過牢的人,都會對食物有著超乎常人的感觸。高曉松因為酒駕被拘役,長達六個月,他在接受《新京報》採訪時,也提及他在獄中對食物的渴望,「隔個四五個星期如果你這屋一直都沒打架,就能評一次文明監所,獎勵是五天的晚飯是有肉的,而且有很多肉,第一天是烙餅卷肉,第二天是粉條炖肉,第三天是蒸的肉龍,第四天是木樨肉,你到那天就特別高興。那個肉極大地激勵大家不許打架,誰也不許打架,一打架就沒了。」

這至少是一種有希望的渴盼,在我看過的許多文字中,更多的是毫無懸念的絕望。比如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在這本偉大的書的開頭,索爾仁尼琴寫道:「獻給沒有生存下來的諸君,要敘述此事他們已無能為力。但願他們原諒我,沒有看到一切,沒有想起一切,沒有猜到一切。」

在古拉格,食物短缺,年輕的女人們總是待遇好一些,原因不言自明。勞改營的領導以給社會主義祖國省錢的名義,不給犯人吃飯,於是犯人們吃腐爛的死馬,吃地衣和苔蘚,甚至吃機器的潤滑油。只要是能吃的,都可以下肚。而如果想叫一個人背叛自己的靈魂,在這種情況下也簡單異常——只需要給他一頓飽飯。一個叫巴比奇的犯人,在一桌子熱騰騰的紅菜湯和煎牛肉餅面前,哆嗦著寫下24個人的名字,結果可想而知,他如動物一般猛餐一頓,那24個他出賣的人,被槍決。

有一段時間,作家狗子喜歡在喝高了的飯局上,問別人「什麼是愛情」,這是個無解的問題。而我喜歡問別人「如果你生命還有一天,你想吃什麼?」醉酒的飯桌上往往喧鬧,這樣的問題不會給熱鬧的餐桌帶來一點冷場,往往是更喧鬧。有人為了這最後一頓飯舉起了酒杯,集體走一個。這個問題似乎有解,得到的回復都是一些簡單的吃食,諸如一碗炸醬麵,一碗豆汁之類的。

也有人願意跟我一樣追問相似的問題,BBC做過一個紀錄片,叫《50things to eat before you die》,死之前要吃的50種食物,其中分門別類,有牛排,龍蝦,泰國菜,中國菜,冰淇淋,也有鱷魚肉、鹿肉、天竺鼠之類的蹊蹺物。不同的人在鏡頭裡細細描述著那些食物,這哪裡是食物,其實是把生命的灰塵寄居在那些微小的食物之中。

也有人專門出過類似的書,攝影師Melanie Dunea寫過一本書,向世界著名的廚師詢問:你最後的晚餐想吃什麼?回答很簡單,一種是與幸福回憶相關的家常菜,一種是用最簡單的方法料理的頂級食材。比如母親親手做的巧克力,或者父親親手做的冰淇淋,味蕾總是受到回憶支配,過去的美味,無法重現,就像你年輕時深愛過的女孩子,十幾年後如果再次相逢,也往往狼狽不堪,你已經微胖禿頂,她已經身材變形,市儈庸俗。回憶中的美食,就是互相偷取的青春,那一瞬間的吻,被封存,然後慢慢被風吹遠,直到變成了夜空中的星辰,只可遙望。

關於最著名的最後的晚餐,被達芬奇畫成了一幅畫,耶穌與門徒一起吃下最後的晚餐。那是逾越節的晚宴,殺好了羔羊,吃苦菜,無酵餅,葡萄酒也應該是無酵的,這是逾越節的規矩。在《聖經》中寫道:「主耶穌被出賣的那一夜,拿起餅來,祝謝了,就擘開,說:『這是我的身體,為你們舍的;你們應當如此行,為的是紀念我。』飯後,也照樣拿起杯來,說:’這杯是用我的血所立的新約;你們每逢喝的時候,要如此行,為的是紀念我。』你們每逢吃這餅,喝這杯,是表明主的死,直等到他來。」

後來這件事成就了教會的兩大聖禮之一:聖餐禮。對於我們這些庸常的人來說,也從中獲得了許多好處:葡萄酒。在法國,葡萄酒最早都是教會釀造的,一千多年的過程之中,教士們種植葡萄,釀製葡萄酒,作為耶穌的血,在聖餐禮上飲用。

相比而言,中國的皇帝們,最後的晚餐也是極盡奢侈,翻看《膳底檔》,可以查找出許多蛛絲馬跡,嘉慶四年的大年初一,乾隆已經是風燭殘年,即便如此,他那一天的菜單也是豐富異常:燕窩肥雞絲熱鍋一品,燕窩燒鴨子熱鍋一品,肥雞油煸白菜熱鍋一品,羊肚片一品,托湯雞一品,炒雞蛋一品,蒸肥雞鹿尾一品,燒狍子肉一品,象眼小饅頭一品,白糖油糕一品,白面絲糕糜子米面糕一品,年糕一品,小菜五品,鹹肉一碟,攢盤肉二品,野雞粥一品,燕窩八鮮熱鍋一品。

我猜測乾隆皇帝不過是在床上看著這些珍饈美味罷了。兩天之後,那一年正月初三的早上,乾隆駕崩。

十幾年前,陸幼青寫過一本《死亡日記》,他記錄下面對死亡的種種坦然,頗有「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大度。其中也會提到吃,他本是一個吃貨,然而在最後的日子裡,「想起來的美食幾乎跟飯店無關,全是菜名,甚至有不少是我在外地吃的,留下深刻印象的。開個玩笑,我現在如果開張菜單,御膳房也沒轍。前兩天,忽然念及上海大壺春的生煎饅頭,覺得比較有可行性,便由妻駕車巴巴地趕了去,如願以償,但只吃了4個,也覺得就是如此了。」

在生命的最後的時光里,美食早已經不是食物,而是一種對世界的回憶,以及念想。哪裡是充飢解饞,無非是Yesterday once more,在舊日重現的光景里,想念著那時候的人和事,吃食僅僅是一粒明晃晃的紐扣,懸掛其上。

看關於侯寶林的傳記,提及侯寶林臨終的日子裡,最想吃的是冰淇淋。那時候北京已經是冬天,市面上已經少有冰淇淋出售,兒女跑了大半個北京城,買到了一個冰淇淋球,侯先生在病床之上,只是欣慰的看看,卻已經無力吃下。我猜想在冰淇淋慢慢融化的空當,侯寶林回想起的只是少年時代的光景。那時他12歲,在天橋撂地擺攤賣藝,每到夏天,最能感染少年侯寶林的就是小販一聲聲「買冰核兒」的叫賣。他那時的心愿便是以後掙多了錢,天天吃冰淇淋。

許多人年少時都會有如此奢望,我小時候最喜歡吃的灌腸,北方農家做法,用的是真正的豬大腸灌上肉餡,而是不現在常見的腸衣。肉餡裡面摻上了澱粉、蔥花各種香料,表皮肥膩,一咬一嘴油。這是我小時候關於美食的至高想像,我無法想像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好吃。而且最好吃的方式是偷嘴吃,媽媽買來灌腸,放在桌子上,它靜靜的擺放在那裡,像是靜置的神物。等不到晚飯的時候,切成一片片擺放在盤子里,我總是偷偷的,掰下一小節,迅速吃下,大口咀嚼,整個口腔被塞滿的充盈。過半個小時,會再一次看著那靜靜的灌腸,發獃,然後忍不住又去偷偷掰下一節,食物的誘惑呀,往往在吃飯的時候,我已經偷吃大半。那時我的心愿就是:要是有吃不完的灌腸,吃死了我也認。

許多人都是如此,秦朝宰相李斯被腰斬,臨死之前對他的兒子說:「吾欲與汝復牽黃犬,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

不可得了,自己明明知道是奢望,卻還是想努力的回頭張望。能望到什麼呢?不過是一片白茫茫。

有一本書叫《讓日子多一點生命》,講的是德國米其林廚師培希特的故事,他是當地臨終關懷機構的廚師,他所面對的都是風燭殘年者,沒有胃口,等待死亡的蘋果砸落到自己頭上。

為這些瀕死者做飯,超高的廚藝派不上用場,高級的食材也沒有市場,他們只是想吃這輩子印象最深的食物,猶如陸幼青的生煎,侯寶林的冰淇淋,以及我小時候的灌腸,這吃的完全只是回憶。

這本書中記錄了一個人,他想吃牛排,但腫瘤擠壓食道讓他無法下咽,他只能在嘴中咀嚼幾口,品嘗一下味道,然後再吐出。還有一個人,味覺已經喪失,而主廚就為他做色彩鮮艷的菜式,而她竟然有一天在一份湯中嘗出了芹菜味道而興奮不已。而主廚當然沒有放芹菜,一直到死都為她保持著這個美味的謊言。

儘管是個名廚,他卻沒有老主顧,死亡紛至沓來,今天還聊天的客人,明天就成了一縷煙。每天迎來送往的不是吃客,而是生命。有人問主廚在臨終關懷機構工作會不會後悔?培希特說:那些高級餐廳的昂貴食物,只不過是給客人用來炫耀的,並非真正的美味。直到你生命的最後一天,你才會清楚自己最愛的食物是什麼。

我只是試圖尋找美食的背面。透過食物這扇窗戶,朝外面張望,可能漆黑一片,可能有點點星光,而此刻,外面正在下雨,一場小雨。食物從來不是食物本身,而是生活與經驗。人類的美食史,也是人類的飢餓史,在人類歷史的縫隙中,下著小雨,有點恍惚,以至於看不清楚。

沒有過多久,許多事情就已經湮沒了,消失在人們的記憶中。已經很少有人提起「代食品」了,才幾十年的光景,這看上去就像是個笑話。

在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中,人們已經吃不到糧食,於是吃糠,吃野菜,樹皮,連這些都沒有吃的時候,果實國家號召「代食品」,實行「低標準」「瓜代菜」,克服困難,度過災荒。代食品有許多種:小麥根粉、玉米桿粉、橡子麵粉、葉蛋白、人造肉精……其中最有名的是小球藻。

小球藻其實就是蘭藻,當時報紙上發表文章,說何必吃魚肉蛋禽,食物不過是蛋白質,小球藻就富含蛋白質,並且在水裡極易繁殖,簡單易行,取之不盡。於是有關部門下令大搞小球藻,許多地方都成立了小球藻小組,專門研究小球藻。在那個年代,許多荒謬的事情都是作為政策下達的,諸如合理密植、深翻土地、瓜代菜、大鍊鋼鐵,增量做飯法。1960年7月6日,《人民日報》還發表了社論《大量生產小球藻》:「小球藻不僅是很好的精飼料,而且具有很高的食用價值。」文中還舉例說有些地方用小球藻試製糕點、麵包、糖果、菜肴、藻粥、藻醬等食品,清香可口;有人用小球藻粉哺育嬰兒,效果跟奶粉不相上下。

一聲令下,全國各地都流行培育小球藻,做小球藻的關鍵在於採集小球藻的培養液,最常見的方法是用人畜糞尿稀釋,並且以1%-2%稀釋人尿為最佳。

可以想像其味道:綠色的,渾濁的一碗粥,裡面有刺鼻的尿騷味道。在此之前,這些東西一般用來做餵豬的豬食,終於有一天,它擺上了飢餓的餐桌。

幾十年之後,小球藻又一次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它搖身一變,成為有助健康的保健品,商家們編造了各種神話,抗衰老,降血脂,然而知道那段代食品歷史的人們,對此不過一笑而之。

還是有許多事情被遺忘了。我爺爺墳前的柳樹快50歲了,粗壯茂密,我每年清明都會去上墳,看柳色氤氳。奶奶已經與爺爺合葬,相隔40多年之後,重新相逢。奶奶臨死前幾天,早已經失去了知覺,憑藉著葡萄糖和營養液維持心跳,有一天,她忽然清醒,迴光返照,與所有人問好,也認識所有家人,似乎胃口也見好,想吃一點麵條。麵條做的極為軟爛,她掙扎著吃了一口。幾天之後,她在睡夢中離世。

卡夫卡寫過一個小說,《飢餓藝術家》,我是因為這篇小說喜歡上了卡夫卡,他講了一個人表演飢餓的事故,最後終於餓死。飢餓不是手段,而是目的。而所謂的美食,也不過是手段,目的是死亡。世界上哪裡有什麼美食可言,都是在死亡的大山前,說說笑笑,等待著它的降臨。美食虛幻無比,死亡才真實有效。

關於飢餓,我想引用兩首詩。我承認是看了這兩首詩才想著應該寫點什麼。第一首詩作者已經不可考,寫於20多年前的那個春夏之交。(在這篇文章寫完之後,詩人伊沙認領了這首詩,這是他寫於1989年,在他任何文集中都沒有收錄。)

媽媽七天

我快成仙啦

固執地認為

我餓了

中國就會長胖

以為我身下的廣場

終究不是石頭做的

而我所期待的人

也不是幾頭豬

媽媽我真的餓了

看那小巧的紀念碑

像座奶油蛋糕啊

那每一天的陽光

都像一道菜

媽媽幹嘛給我嘴

吞食食物

也呼喚自由

這也是用來接吻的嘴啊

我是童男子

渴望活著

留給我愛的女孩

今天我也同樣

痴傻地愛著媽媽

我已掉光了頭上的黑髮

還是愛著這個黃種的國家

七天我被飢餓

撕成碎片

也是一封封

給你的情箋

媽媽我快成仙啦

另外一首詩其實不算是詩,而是一封信,寫信人是林昭。她在監獄裡給媽媽寫信,飢餓的林昭細數那些充滿慾望的食物,這如同畫餅充飢,望梅止渴,她寫下這些食物的時候,似乎已經用靈魂咀嚼過一遍。那是一個壓制慾望的時代,也是一個禁止表達的時代,這些食物羅列起來,讓人心碎,把一封信拆開,分行,竟然是一首那個年代裡最好的詩歌:

見不見的你弄些東西齋齋我,

我要吃呀,媽媽!

給我炖一鍋牛肉,煨一鍋羊肉,煮一隻豬頭,

再熬一二瓶豬油,燒一副蹄子,烤一隻雞或鴨子,

沒錢你借債去。

魚也別少了我的,

你給我多蒸上些咸帶魚,鮮鯧魚,

鱖魚要整條的,鯽魚串湯,

青魚的蒸,總要白蒸,不要煎煮。

再弄點鯗魚下飯。

月餅、年糕、餛飩、水餃、春卷、鍋貼、

兩面黃炒麵、粽子、糰子、粢飯糕、臭豆腐乾、

麵包、餅乾、水果蛋糕、綠豆糕、

酒釀餅、咖喱飯、油球、倫教糕、開口笑。

糧票不夠你們化緣去。

酥糖、花生、蜂蜜、枇杷膏、

烤夫、麵筋、油豆腐塞肉、蛋餃,蛋炒飯要加什錦。

香腸、臘腸、紅腸、臘肝、金銀肝、鴨肫肝、豬舌頭。

黃鱔不要,要鰻魚和甲魚。

統統白蒸清炖,整鍋子拿來,鍋子還你。

媽媽你來齋齋我啊,第一要緊是豬頭三牲,曉得吧媽媽?

豬尾巴——豬頭!豬尾巴?——豬頭!豬尾巴!——豬頭!豬頭!豬頭!

肉鬆買福建式的,油多一些。

買幾隻文旦給我,要大,裝在網袋裡好了。

鹹蛋買臭的,因可下飯,裝在蒲包里。

煮的東西都不要切。

哦,別忘了,還要些罐頭。

昨天買到一個,醬汁肉,半斤,好吃,嵌著牙縫了!

別的——慢慢要罷。

林昭附註:

嘿!寫完了自己看看一笑!塵世幾逢開口笑,小花須插滿頭歸!

還有哩:舉世皆從忙裡老,誰人肯向死前休!

致以女兒的愛戀,我的媽媽!

1968年4月29日,林昭被秘密槍決,到死她也沒有吃上這些食物。那一年的5月1日,警察找到林昭的母親,問她要5分錢,子彈費。

值5分錢嗎?然而我們都欠林昭一頓斷頭飯。

──轉自《小寬招待所》

(責任編輯:李明心)

相關文章
評論